她瞧着是认了命,他不认。.

各怀心思的沉默中, 李似修终于再次开口:“对比从前与现在,恩爱甚笃四个字,谢夫人揽镜自照时先骗过自己,再来骗我不迟。”

冯嘉幼依然是那句话:“但这与您没有关系。”

李似修置之不理, 朝她进了一步, 恰好站在廊灯下, 面容比先前明朗许多:“我承认是我过于乐观,回来晚了, 但还不迟。”

他撂下这句话, 撑起伞转身往雨里走。

如今两人的身份见一面太不容易,冯嘉幼追上前一步, 直呼他的名字:“李似修!”

他脚步顿下。

冯嘉幼的语气颇急:“你这人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顽固,不论我出嫁的原因, 也不管我们夫妻感情如何,如今我已为他人妇, 且安于现状不愿改变, 你何苦非得追着我死缠烂打?”

李似修转头看她怒视自己的模样, 直到此刻才终于和心上人重叠在一起。

他弯起唇角, 先前的疏远仿佛冰雪消融:“那你告诉我, 你究竟遭了他什么胁迫?”

冯嘉幼认真摇头:“没有胁迫,我是自愿的。”

即使是被欺骗, 也算她自愿的。

“以我对你的了解, 绝无可能。”李似修刚要柔和的态度,旋即又收敛起来, “你敢说你在割舍下玄影司那位裴镇抚之后, 原本更属意之人不是我?”

不等她回答, 他再度提步离开。

冯嘉幼想和他说清楚, 但远处有人朝这边过来,她不得不停住脚步,目望他在雨中渐行渐远。

她思索着李似修最后一句话,怎么想都觉着不太对劲儿。

原本她以为是自己那一封忍无可忍的回信,让他误以为是一种承诺,如今见她突然低嫁,心中才会不痛快。

可听他之意,好像她在许久之前就该知道他会有今日这般成就?

她快要熬到双十年华也不嫁人,是在等着看他的成就?

为何会如此?难道是他曾经写的那些信?

冯嘉幼从没看完过,莫非信中暗藏了什么信息?

……

李似修出了大理寺,上了马车。

他稳稳坐着,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尤其是雨打车棚的嘭嘭噪音,吵得他心烦意乱。

遇到冯嘉幼之时,李似修已知自己稍后不得不前往金陵,且多年无法归来,才会在短短时间内几次三番的求娶,只想将她暂时带离京城这处伤心地,呵护她渡过难关。

奈何她丝毫不为所动。

之后去到金陵,李似修改变了策略,开始写信与她交心。

知她有继承冯阁老遗愿改革法制的志向,他研读了所有冯阁老关于新律的文书,只言片语也不放过。

以及冯嘉幼往日里帮大理寺处理的卷宗,观其手法,他才发觉她竟有这般大才。

李似修心中不甚欢喜,开始在信中夹杂一些见解,以及隐晦透露出自己有能力助她达成所愿。

将那些信连贯起来,几乎快要将他真正的身家背景交代出来。

原本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以为她是没看或是看不懂,她却突然写了一封回信给他。

李似修猜她是看懂了,知道他的仕途之路早已被人规划好,只要他愿意努力,稍后必定成为帝师步入内阁。

因为他前一封信还喊累,抱怨这条内阁之路实在不好走,想偷偷回京城去看望她。

她立刻回信骂他好色之徒没有前途,说她此生非内阁权臣不嫁。

这不算承诺算什么?

李似修这才安心留在金陵继续筹谋。

之后得知她与沈时行的传闻,因清楚裴砚昭与沈时行其实是兄弟两个,他大概明白这只是她的挡箭牌,放心不少。

尔后多年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求娶,李似修更确定她是在考量他。

他愈发沉下心做事,反正她年纪还小,不着急。

他将她暂且抛去脑后,只在她每年生辰时送支双色木芙蓉过去,期盼着往后与她高处相逢。

结果只在今年短短半个月内,她忽然嫁人,他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又是中毒又是流言,所嫁之人还是初来京城的“小人物”,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猫腻儿?

而谢揽此人经他观察绝对有问题。

冯嘉幼瞧着是认了命,李似修不认。

就像他精心养护的一株兰花,他日日看,夜夜盼,好不容易才结出了花骨朵。眼见着即将绽放,竟突然杀出一个采花贼,一夜之间连花盆都给他端走了。

绝不能忍。

……

而李似修离开以后,冯嘉幼抱着卷宗背靠廊柱沉吟许久。

若他二人之间真有什么误会,那也不是她的错。

就他写的那些信,每一封都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冯嘉幼耐着性子看了半天,只看了一个辞藻华丽却罗里吧嗦诉衷情的开篇,直接就扔掉了。

冯嘉幼虽在感情中过分骄纵,但她也专一,当她心中认定一个目标,没有彻底放弃之前,其他男人再优秀也与她无关,绝对不会分出半点心思去比较。

若非李似修的字迹笔走游龙实在漂亮,她甚至都不想打开看一眼。

冯嘉幼寻思着需不需要找个机会与他解释清楚,又担心说透了之后,指不定他更会恼羞成怒。

毕竟她还摸不准他的性格。

只知道他往后必定针对谢揽,而谢揽的身份也确实经不起他针对。

冯嘉幼头痛不已,这可如何是好?

面对李似修她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是谢揽。

不行,她必须得逆转这个被动的局势。

……

李似修回家的半路上,他那去往望仙楼报信的护卫姜平回来,贴着车窗低声道:“大人,谢千户已经回府去了。”

李似修闭着眼睛问:“如何?”

姜平知他之意:“谢千户与传闻无二,容貌气度都是拔尖的。据属下观察,他似乎极不习惯被仆人簇拥,举止有些局促,倒是符合他的出身。”

这位谢千户的出身本就查不出问题,他们已经去蜀中查了个底朝天。

就只有一处疑点,考举人时他伤了脸,并未依照规矩验明正身,考官像是被收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与他们要查的事情无关。

谢千户从小长这模样,不可能是假冒的,堵不住悠悠众口。

“不过您若说他是乍富新贵,也不像,属下观他举手投足之间,偶尔会流露出一股久居上位睥睨众人的气势,总之……”

姜平想不出形容词,“谢千户这人极为复杂,难以捉摸。”

“哦?”李似修默默听罢,轻笑一声,“看来我果真是遇到对手了。”

……

谢揽饿着肚子出门赴宴,一口水没喝上,又饿着肚子回来。

他坐在马车里,无意中瞧见路边铺子里刚出笼冒热气的包子,馋的不轻。

但距离冯府也就还有一刻钟的路,回去捡冯嘉幼吃剩下的都能撑死他,没必要浪费银子。

结果抵达家门口,谢揽才知道冯嘉幼跑去了大理寺,料想她应该快要回来了,没往里头去,就站在冯府大门的匾额下等她。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冯嘉幼,倒是等来大理寺的一众衙役。

谢揽原本倚着门框,见他们身披蓑衣骑着马冲着冯府而来,头一个反应是冯嘉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立刻站直了。

毕竟曾在大理寺里待了两个多月,领头的衙役他认识。

衙役也认识他,匆匆下马上前行礼,一声谢司直险些喊出口:“谢千户,您在门口刚好,我家崔少卿想请您去趟大理寺。”

“你们这阵势是‘请’?”谢揽扫一眼他身后带刀的十几人,马背上还绑着镣铐。

他熟悉大理寺的流程,这分明是抓捕。

以至于附近已有行人驻足围观。

衙役为难道:“回谢千户,方才李大人前去大理寺报案,说自己当街遇袭。根据崔少卿了解,李大人今晚前往望仙楼时纯属临时起意,就只有您和掌柜知道……”

“李大人亲自去了大理寺报案?”谢揽都不用动脑子去想,立刻知道他是冲着冯嘉幼去的。

好个李帝师,约他见面只是虚晃一枪,目的竟是私见他的夫人!

不要说他忍耐力不行,这放在哪个男人身上能忍?

台阶下的衙役顿觉一股重压迎头砸下,抬头一看谢揽恐怖的神色,他浑身汗毛竖起,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从前在大理寺时,从来不知这位整天被陈寺正欺负的司直大人如此可怕。

“谢千户,小的们知道的也不多,您跟着咱们走一趟去问崔少卿便是了……”衙役垂着头。

谢揽本想说不去,有本事你们动手试试看。

但转念想到冯嘉幼如今还在大理寺内没回来,形势若真如此严峻,她应该会递个消息给他?

除非是她给崔少卿出的主意。

“行,我跟你们走一趟。”谢揽又坐上马车,他今儿一身装扮都是冯嘉幼精挑细选的,不敢去骑马淋雨。

大理寺的衙役们松了口气。

等谢揽抵达大理寺,去到二堂见到崔少卿。

少卿一职是四品,千户是五品,虽相差一级,但文官四品比武官五品高得多。

可谢揽是玄影司京城衙门内的千户,又不一样,连崔少卿都要朝他拱个手:“谢千户,从前在我大理寺,我还真是没看出来。”

谢揽知道他颇为照顾冯嘉幼,一直当他长辈看。

但此时谢揽情绪不佳,抱拳行礼过后张口便问:“我夫人在哪儿?”

“后堂。”崔少卿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朝后一指。

见他没有拦着的意思,谢揽直接往后走。

步入后堂,瞧见冯嘉幼坐在小桌前,桌上摆了几碟简单的饭菜。

冯嘉幼招呼他:“夫君啊,快过来先吃点东西,今晚有得你忙。”

谢揽原本被李似修气得不轻,又不停想着他二人见面聊了什么,这会儿她喊他吃饭,他老实走过去坐下:“刺客是不是李似修故意安排的?”

“目前不太清楚。”冯嘉幼递筷子给他,笑着表扬他,“你竟猜到是我的主意,不吵不闹乖乖来了大理寺,很有长进嘛。”

“你是怕他最终牵扯到我,先下手为强?”谢揽原本很饿,这会儿气饱了,一口都吃不下,捏着筷子不动。

冯嘉幼摇头:“刺杀这事儿他不会牵连你,不然他直接去刑部,刑部尚书与沈邱有仇,沈邱不一定能及时将你捞出来,你定会吃苦。”

谢揽盯着筷子尖,眼神晦暗不明。

今日大理寺上门拿人这出,又让他想起官员书册中那因夫人貌美而被陷害的五品禁卫军教头。

原来这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想害人是如此的轻易。

只需定个宴席,请位刺客,就能让你含冤入狱百口莫辩。

“但此事李似修不敢牵连你。”冯嘉幼见他吃不下饭菜,捡了块儿糕点掰开两半,送去他嘴边,“你是玄影司沈邱的人,他是内阁辅政大臣的人,刺杀一案落在你头上,会将玄影司推到风口浪尖上,沈邱在朝中是不站队的,两帮人一贯都不得罪他,谁得罪他就等于将玄影司往敌人身边推。”

谢揽张口从她指尖将糕点咬过去,含糊着道:“那你故意牵连我,是想让沈邱过来捞我,把这案子从大理寺抢走?”

“对,沈邱稍后肯定会来。让玄影司去查,你亲自去查。换个方式去想,这可能是他送上门的大好的立功机会。听说今日那刺客是位使刀的高手,被李似修手底下四名暗卫拦着,还能伤到他,且全身而退。”

抓捕这刺客,绝对是谢揽的强项,没人比他更强。

冯嘉幼朝二堂外望一眼,起身来到谢揽背后,瞧着是帮他捏肩,却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最重要的,你可以借此机会正大光明的去调查李似修。”

谢揽耳朵根痒得的泛红,听她这样说,不解的朝她的方向扭头。

一瞬间与她的脸贴近,几乎是鼻尖擦过鼻尖。

他哪里受得住这刺激,下意识要将脸转回去,却被冯嘉幼两只手捧住他两边脸颊,逼得他直视她。

冯嘉幼道:“我发现你胆子真小。”

他胆子小??谢揽听不了这话,他想争辩,但两人几乎鼻尖相触,他屏住气,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更别提说话。

“哎。”冯嘉幼愁得慌,她这夫君哪儿都好,就是亲昵之事上怯得很,深闺小姐都没他怯。

所以主动抱她吻她,总是毫无章法的弄疼她,就是太怯的缘故。

成婚这么久两人的感情进展缓慢,以至于今日她被李似修数落,冯嘉幼觉得问题全在于他。

夫妻间感情升温最快的方式,不就是耳鬓厮磨?

从西北回来的路上,他说她昏厥过需要睡好,客栈床铺小,都与她分床睡。

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回京之后他能不能鼓起勇气。虽说没那么深的感情,但等该做的做了,没准儿感情就深了呢?

她甚至有些喜欢之前两人闹别扭,他发脾气将她扛上马时的模样,才符合他西北少寨主的性格。

“你要调查李似修。”冯嘉幼松开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将另外半块糕点喂他吃。

却没有送到嘴边,只懒懒举着。

他探身过来咬时,冯嘉幼忽然将那块儿糕点咬在自己的贝齿间,歪头凑过去他嘴边。

谢揽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咬住糕点的同时也咬住了她的唇。

他脑袋放空一瞬,冯嘉幼已经松开了口,稍稍后仰,得意地看着他笑:“甜么?”

没想到谢揽竟直愣愣将那块儿糕点囫囵地咽了下去,噎得脸都胀红了,伸手直抓她的手臂。

冯嘉幼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倒水给他,又帮他顺了半天的气儿。

谢揽噎出了点眼泪,难以想象他也算英雄一世,竟然险些被一块儿酥糕给噎死。

“幼娘你不对劲儿。”谢揽缓过来之后,脸色难看的瞟她一眼。她许久不曾如此撩拨他了,“李似修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反常?”

“瞧你说的,我和自己的夫君玩乐叫做反常?”冯嘉幼无语得很,坐下来又给他倒杯茶。

谢揽喝茶顺气,抬起手臂四处指:“这里是大理寺后堂,崔少卿在面前坐着,你身后一堆的卷宗,你若不是受了刺激,会有闲心跟我玩乐?”

“你不要乱想,我与他聊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冯嘉幼见识过他的乱想,生怕他又不知想到哪里去,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拉来身边。

她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还接着说刚才的话,关于趁机调查李似修的事儿。”

谢揽蹙眉:“调查什么?”

冯嘉幼道:“他有些奇怪。从前他就有成为帝师入主内阁的野心,入过翰林的谁没这样的野心?他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与我谈他志向,显露他的才能。可他没有,他选择遮遮掩掩,隐晦藏于信中。”

冯嘉幼有点怀疑他背后或许有个势力支持,从他自小拜入夏老先生门下,就是一个试图进入内阁的开始。

“这个势力应该不是内阁叶首辅,不然没必要遮掩,甚至一旦被叶首辅察觉,李似修不会有机会。”

冯嘉幼只是猜测,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把李似修那些信一字不落全看完。

同时也感叹真是色令智昏,也难怪她当年会昏头,连李似修这般善藏之人也会昏头。

她嘱咐谢揽:“他们的争斗咱们不管,但李似修在调查你,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希望能在他抓到你的把柄之前,先抓到他的一点点把柄,咱们才有与他谈判的机会。”

估计很难查出来,但总得有个机会试试,不然李似修这个敌人实在是太过可怕。

谢揽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前厅响起声音:“崔少卿,玄影司沈指挥使和裴镇抚到了!”

崔少卿出去迎,又朝后堂道:“谢千户跟我一起去,你们两夫妻有话稍后回府再说。”

冯嘉幼推他:“快去吧。”

“先等等,我肚子饿。”谢揽此刻胃口又好了,拿起筷子快速吃了个半饱,才迈步往外走。

冯嘉幼知道崔少卿已经出了门,外间没人,说道:“别忙太晚,早些回家来。”

谢揽忙不迭点头:“放心,我记得子时回来催你睡觉。”

冯嘉幼意有所指地笑:“不是催我睡觉,是和我睡觉。”

谢揽跨门槛时又险些摔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