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没有人美而不自知?大概是有的, 如果那个美人特别愚笨,她或许是真不知道。大凡智商正常至可以应付日常生活的美女,都会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她们处处都会受到特殊待遇, 不论是特殊的优待, 还是特殊的针对,都和她的脸脱不了关系。

金曼曼就是如此, 在她家道中落以前, 她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她比她父母, 比她生活中所有的小孩都长得好看,但是她的性格也并不骄矜, 如果叫现在的金曼曼去形容以前的自己, 她会说她是在幸福中长大的憨小孩儿, 她虽然在蜜水中泡着长大, 从幼儿园起就有小男孩给她送花, 但金曼曼对受欢迎与否并不太过执着, 她是个很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子, 或许在不经意间给很多男孩都制造了青春期回忆, 但这些事在她的心里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她给很多人看过自己的画,金曼曼从小就喜欢画画, 给单修谨的那一幅画了什么,她记不太清了, 对单修谨来说, 那或许是很特别的,他们从初中开始同学, 在一次春游中, 金曼曼站在公园角落里的一座桥上, 出神地看着前方的死水池塘,她的存在,点缀了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公园景色,同学们都在草坪上野餐打牌,她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看啊,”单修谨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扭头对他说,“阳光照在水草上,这明暗——真美。”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干净得就像是一朵刚刚绽开的水莲花,这世上或许有太多比金曼曼更美丽更清纯的少女,但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女,能像金曼曼这样狠狠地敲开少年的心扉,金曼曼对他笑了起来,愉悦而又毫无心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多有杀伤力,只是愉快地说着,“我要画一幅画——就画这个,画好了你要看吗?”

单修谨和她上的是同一个绘画兴趣班,他母亲试图熏陶出一个文雅的男孩儿,也因为单修谨小时候成绩不好,家里想要发掘他的艺术天分,将来至少可以回校做个副科老师,但单修谨半点绘画细胞都没有,上课对于他来说算是半个酷刑——只算一半,因为金曼曼在兴趣班上坐在他身边,她画得很好,至少在兴趣班里算得上好,单修谨知道是为什么,金曼曼有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

他至今非常感谢母亲的决定,不仅仅是因为那幅画,让他和金曼曼成了朋友,让他整个少年时期都有了魂牵梦萦的女神,也因为金曼曼把这种发现美的能力交给了单修谨。

“有车以后,我就买了两张露营椅。”他说,“当然最近很忙,不过实验室项目不多的时候,周末我会忙里偷闲,开车在附近随便转转,遇到不错的风景,就停下来,搬椅子坐十几分钟,完全放空——我觉得这很享受。”

在那个遥远的春游下午,金曼曼和单修谨站在桥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水草在阳光下招展飘摇,单修谨最开始因为站在一个漂亮女生身边极度紧张,这幅景色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强迫自己去发现其中的美丽,否则真怕自己会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行把一切搞砸——譬如不合时宜的大笑和赞美,又或者是慌张的逃窜。

但看着看着,单修谨还真的被这幅画面吸引,他忘了金曼曼就在身边,而是和她一起看了很久的水草,他开始明白老师一直强调的‘观察’,观察对于画家来说至关重要,观察,感知,对金曼曼这样有些天份的人来说,美充斥在生活中,随时随地。

单修谨也获得了这种从观察中获取平静的能力,说来可笑,他多数都用它来排遣在自己因金曼曼而产生的心情,有时,金曼曼让他感到很无助,他所为之倾倒的那朵莲花,似乎已经在生活中凋落了,金曼曼依旧很美,她偶尔也还会显露这一面,但单修谨逐渐地看到了她的缺点和欲.望,金曼曼在他心中逐渐逐渐,更像是一个活人,而不是那个完美的,不染尘俗的女神。

但他有时候觉得,她也还是希望能找回自己神性的一面,她在欲.望中也还存在着一点圣洁。单修谨很享受这二十分钟,只有二十分钟,不会很长,耽误不了任何事情,但有没有这二十分钟,他认为是相当大的差别。

他们坐在椅子上时,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单修谨连看都不看金曼曼,他希望她能完全放松,不处于任何人的观察和审视之下,她现在很有钱了——对她以前来说是这样,对他来说也一样,面对金曼曼的成功,单修谨有时也会被激发心底的阴暗面,他们距离单修谨理想中的未来似乎越来越远,那个优裕、悠闲,有大量的时间去观察的生活。

他也知道,自己和金曼曼上次的争吵很失常,动机并不完全崇高,但至少这一刻他问心无愧,他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只是不愿见到从前那个金曼曼完全死去。

“其实,我觉得换个角度看,你现在的工作也是一种积累和观察——还记得我们兴趣班那个张老师吗?年轻小伙子,留长发,看上去总是有点脏兮兮的,有点亢奋。”

“记得啊。”

金曼曼上车后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了,但单修谨能感觉到,环绕着她的某种烦躁被消除了,她虽然还在奋力回信息,但似乎也显得游刃有余了起来。“他老说,观察,观察,当画家一定要观察。”

她模仿得很像,那种有点神经质的语气,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金曼曼说,“也是,我现在也算是在观察,观察有钱人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欲.望和金钱的交错。”

她大概是终于给自己的工作找到了一点意义,整个人轻松下来了,金曼曼始终还是有一点小清高的,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她的肩膀松懈了下来,眉宇间也没带着那样的压抑和迷茫,甚至打开了话匣子,“就比如说我们今天的客户,他需要什么你知道吗?”

“需要什么?”

“他需要一碗香喷喷的本地羊肉面——说真的,半点不假。”金曼曼比了比后备箱,“所以你没看,我带了高压锅来,我们今天得买到他老家镇上最有名的羊肉面,而且因为他是从小出去的,常吃的店几乎都关张了,今天做好准备吧,我在点评上搜了,我们有十几家红烧羊肉面要吃。”

单修谨不可思议,“真的假的?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吃?”

“没时间,也不想折腾,近乡情怯吧,这个朱总已经移民海外了,业务非常繁忙,这次回国只能待七天,就立刻要去泰国看生产线,而且他身体不好,听说是常年打胰岛素的,面食根本不能吃太多,让这样的人每家品尝羊肉面似乎也太罪恶。”

金曼曼歪嘴说,“林老板这不就想到我了?让我看着办,物色一家最好,最有本地风味的羊肉面,明天中午送到餐桌上就行了。其实就是为了谈话间多个噱头好博朱总的好感。”

“他付你多少钱?”单修谨直觉不会便宜。

“他大可以叫个助理开车来打包几大高压锅回去,或者买个五六斤,抽真空给朱总带走,整个花费不会超过一千吧,”金曼曼现在已经能很平静地说起这种畸形的消费观了,“他要找我,那不好意思,劳务费三万——没有三万买不来的,助理可不会管朱总口味如何,他也打听不到,就找老字号买几斤交差咯。我的服务不一样的。”

说起来,这三万单修谨应该也要有份的,不过他当车夫纯属心甘情愿,“如果能让朱总吃得开心,三万是值得的,五万都不亏。”

“对他肯定是便宜的,朱总只是爱好吃羊肉面而已,如果他爱好喝洋酒去会所,一晚上一百多万不也正常?他的时间和胰岛素都很宝贵,宝贵到只能让我们先代为品尝,省去他试错的成本。”

金曼曼手机上的沟通大概是告一段落了,她把手机‘啪’地一声倒扣在包上,往后一倒,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对我们来说,不就是公费吃喝一天吗?还能赚钱,双赢,双赢。你去过N市没有?那里也有个古镇,好多羊肉店都开在里面,我们刚好假公济私,一起去走走。”

“好。”单修谨想这算不算约会,他好像除了约饭还真没和金曼曼单独出去过。

不管是不是约会,都让人嘴角上翘,他们到N市时,时间刚好,羊肉店差不多逐渐开门了——本地的羊肉店是不做早市的,来得早的确用处也不大,他们停好车,并肩走在古意昂然的街道上,身边许多都是来旅游的情侣,很多人欣赏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是一对相配的情侣。

单修谨很享受这一刻,但他又有一种抽离的感觉,仿佛怀抱了不同的目的走在这里,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金曼曼讲的这个需求,因为太过接地气,反而有些不可思议,有钱人喜欢名车美酒,好像很正常,但有钱人也有想吃却吃不到的一碗羊肉面,听起来似乎颇荒谬。

“我感觉你这份工作,要么让人迷失,要么就是让人变得很佛系,很哲学。”单修谨告诉金曼曼,“不由得就开始思考金钱的意义——钱不就是社会资源的象征吗?拥有这么多的社会资源,但还是满足不了很基础的需求,那你就不免好奇了,钱到底是一种资源,还是一种剥夺。”

“那就要看有钱人有没有自己被剥夺的自觉了。”

“我觉得林俏就是被剥夺了一些。”单修谨指出,虽然林俏本人或许没有自觉。

但他还是做错事了,让这场讨论无疾而终——单修谨居然胆敢当着金曼曼的面提到林俏,金曼曼瞪了他一眼,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但细究原因,或许单修谨还应当为她的醋意窃喜。金曼曼以前好像从来不会吃任何人的醋。

“那你现在就可以见识到金钱带来的充裕了。”

金曼曼说,示意他和她一起走进一家招牌很老的某氏羊肉店,“老板,来一碗红烧羊肉面,一碗羊杂面谢谢。”

这碗面味道不差,而且是别人买单,美人在侧,按说该是非常享受的一顿饭——如果只有一顿,它是好的,但问题是这并不是当天的唯一一顿,这一天,最高兴的人是单修谨,最受伤的人也是他。

小单仗着年轻肚量大,一开始不听规劝,每碗都试图吃光,很快对羊肉面感到恐惧,到了下午,他上吐下泻,被紧急送进医院挂水,不得不在医院过夜,痊愈后,小单对羊肉面的恐惧扩展到任何涵盖羊肉、面这两样元素的食品,一听就想作呕,成为金迷工作室第一个因过量金钱外溢而受到长久伤害的编外成员。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金曼曼和林俏经过慎重考量,决定将他的医疗情况认定为工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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