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大厦溶于日暮之中。

“麻烦你们两个了。”宋悲秋满意地翻着摄像机里拍好的照片,火速传到手机里。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你们介意我把照片发布到学校贴吧上吗?”

楚迟对佴因回递过来的风衣视而不见,表示没什么异议:“反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说这话时,他一字一句地拖着腔调,仿佛在强调着什么,用余光探寻佴因有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变化。

佴因只点了点头,没去深究楚迟话里的意思。

他对网上的东西称得上一窍不通,发不发对他应该都没什么影响。

“那我改天把照片调好了就发到贴吧。”宋悲秋摇了摇手里的摄像机,“不过你俩颜值在线,也不用怎么调,直接就能把后期省了。”

“谢谢。”楚迟毫不客气地应承下来,顺口夸了一句,“你也不错。”

宋悲秋耍小脾气般翻了个白眼,没再跟他客套,招了招手就跑进了附近的奶茶店。

“那么现在……”佴因松了口气,想找个借口离开。

楚迟打断了他的话,微微附身正面看着佴因:

“那么现在,这位同学,可以跟我去散散步,看看早晨的太阳了吗?”

不难看出,此时楚迟眼底的笑意比起从前真了许多,仿佛生硬干瘪的文字被赋予独特的意义,嗓音中生存着自由的生命,寒风中也掺杂着太阳。

他说得极为缓慢,却和之前大相径庭,温润许多,是叹气后忽而顿悟的柔和。

佴因怔愣了一瞬间,偏头抿了抿唇,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婉拒下去。

旁边有个不大的小孩指着前方又喊又叫,丝毫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觉得惊奇:“妈妈,你看那个人——”

小孩的叫喊这仅仅是预警,伴随着几声惊慌的尖叫:

“砰——”

席卷过的小波浪覆盖过一草一木直击耳蜗,重物坠落的声音在耳边震开,让人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突如其来的耳鸣声让全身上下所有感官系统尽数被屏蔽,无法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事。

这道声音毫无疑问是沉重的,极有力量感,宛若重锤将生命彼岸支离破碎,留下了令人耻笑的可观物。

“有…有人跳楼了——”

“楼上有人自杀了!”

佴因侧目望去,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转头把手里的风衣盖在旁边小孩的脸上,挡住其眼睛。

或许是巧合,他看过去的一瞬间,也正是自杀之人死亡的一瞬间,是完好的肉身彻底沦为肉泥的一瞬间,红色充斥着瞳孔,骇人、骇人。

一切、完整的过程赤果果地暴露在他所能观之处。

从这种高度往下跳,还想要保存有一个完好漂亮的身体的可能性为绝对性的0。

他用力闭了闭眼,刚刚看到的一幕却依旧清晰地在脑海里播放,重复、循环、往复,烙在眼膜上,无法泯没。

他不知道小孩最后看到没有,只记得以一个完整的鲜活生命为中心,顺着畅流的血液脉络弥散,血色横飞,落在平面,缓缓流淌至下。

血污仿佛溅进眼底,擦拭不掉,在怦怦跳动的心脏留下痕迹。血珠缓缓下坠,挂在眼边。

惊慌无措的哭闹吵嚷向四面传播开,好在有理智的人报了警。

拥挤的人群如退潮般散开,不过数秒,在场只剩下一些胆大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随后出现的警笛声很响,忽远忽近,却不够真实,如梦如幻,仿佛紧触过四周的空气和耳膜,偏偏漏下了他脑内的神经细胞。

他驻足在原地,指尖虚虚地勾住轻薄的风衣,待男孩母亲回过神来,朝佴因回以一个感激的笑,才捂住自家孩子的眼睛匆匆离开,期间不断叮嘱孩子。

佴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或不愿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好像有一种错觉——

他就快被这阵扬起尘泥血垢卷出世界了。

大抵不是错觉。

更像是警示,硬生生逼他内心产生怯意。

一双修长宽大的手在他眼前挥动了两下,唤回他的注意力和归属感:

“你还好吗?”

佴因才发现自己被楚迟拉着跑远了好一段距离,两人现在处于张眼去望也无法看到事发现场的安全位置。

四周祥和,没有耸动的人群和眼前污秽。

他紧盯正对着自己的那双写满担忧的眸子,觉得说不上的怪异,突然向前一小步靠近楚迟,凭本能问道:

“……你在担心什么?”

仿若直线被一指硬生生拉扯到最大限度,连同说话之人的嘴角都绷紧了来。

楚迟愣了愣,过了一秒才轻松应答道:“担心你啊。”

“看来没什么大事。”楚迟佯装大松一口气,“不过遇见了这种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见。”

他似乎很急着回去,为了回去确认着什么,显然有东西打乱了他的计划。

楚迟双手浅插进两兜:“你要是想,可以等改天直接来我家。”

之后楚迟再说了些什么佴因没听清,应该是些细碎的嘱咐,很放心不下般。

没多久楚迟就走了,没再胡搅蛮缠着。

佴因只一声不吭地待在原地,扶住旁边装饰用的围栏,自我凌虐般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刚才的情景,仔细分析每一帧,即使这样会引起生理上的严重不适。

似乎他正攥住那根勒住脖颈血脉的弦,在上面缓缓抚弄,下一秒就会将其掐断,即便薄如纸的外层皮肤会因此溢出血来。

连楚迟的背影在他眼里也是模糊不清。

……

佴因刚踏入熟悉的家门口,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双腿交叠着,两手搭在膝盖上,看上去是优雅亲切的。

他踩鞋子的动作一顿,女人就早已发现他的出现,头也没回地敷衍了一句:

“回来了?”

语气懒散,无甚变化,平静如水,和她每时每刻伪装成的淡雅模样、包装出的夫人形象无差。

从严格意义上讲,佴因从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再到现在,他连一句富有感情的话都没在女人口中听到过。

“是。”佴因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眸子的光泽淡淡的,丧失反光功能,几乎是和女人如出一辙的毫无波澜,如渴死的枯枝撑在蔚蓝天空下,干死的池沼中万年不变的生机。

“这次多待几天吧。”女人用一种赏赐悲悯之人的垂怜语气回答,“或许……一个星期。”

“这些天你也别出去乱走了,安分点待在家里。”她随口吩咐。

佴因垂眸欲要进屋,没回话。

女人便认为是他默认了,满意地别过头,继续在手机上制定密密麻麻的暑假计划,但明显不是为她自己准备的。

走到卧室门口时,佴因忽地止住步子,低着头侧脸告知了女人一句:“如果没别的事,就没必要久留了。”

“旁边旅馆的条件比我这好,很多。”

他顿了顿,补充上最后一个词汇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女人打字的动作僵住一瞬,随后退出页面,系统提示时她选择了未保存,手机被安置在身侧。

她眼中并无异样情绪,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丝惊讶,但起码没有正常情况下的暴怒,仅仅望向紧闭的卧室门自言自语:

“看来……长大了有些不听话了,好像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呢。”

……

佴因刚进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电源插口处贴上一张白纸,再把所有用电器关闭,流程熟练而麻木。

也自然没有了灯光照明。

窗帘幕布一拉,卧室死寂,躯体被黯淡笼罩,被光亮抛弃,又不置身于黑暗崖底,恰到好处地处在两个区域的交界处,被划分在外。

有人自杀了。

死者或许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对他来说又好像是世界拉响警报,催促他前行,哪怕匍匐着,哪怕高举火炬。

明明只是碰巧被他撞上了而已。

重重的敲门声也在催促他:“佴因。”

咚、咚。

“我允许你关摄像头,不过明天你得跟我出去一趟。”

见里面毫无回应,敲门的人愈发急躁,语气不好起来:

“事关你的人生大事,记得提前做好准备。”

留下最后一句话,敲门的人便转身离去。

发了狠的关门声透过隔音并不好的卧室门,连带着桌上的摆件都轻颤两下,险些掉落。

女人早早离开了,不知是什么原因。

佴因强支起身子,摁下浴室灯的开关,注视光洁的墙面良久,最终还是把新的衣物装进单肩包出了门,去向附近的陈卑家里。

原因无它,他接受不了家里的浴室,更接受不了在家里的浴室里洗漱,陈卑也乐得收容。

说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生母,刚刚的女人,曾在浴室里安装过摄像头,直到初中他才发现,毕竟天天在外地出差,母亲知道得过于详细周全了。

小学开始隐私意识已经有了,况且是人都有羞耻心,他心理上成熟得早,多多少少都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当时甚至一度严重到想反胃。

连人生被用表格规划都接受了的他,第一次尝试拒绝,生硬却斩钉截铁地要求拆除监控。

其实过了这么久也快没感觉了,这次始作俑者的到来复苏了他的回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好像应该来点甜的,可惜很不称职的攻被我送去深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