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发生姐弟反目之事在贺攸宁的预料之中, 这得益于她对小皇帝的了解,他多疑,对任何人都要存着几分疑心, 又是个喜欢完全掌控的性子。时间一长, 绝会对贺攸宁心生不满。

她心中知晓这一点, 原是想着这两年先帮着小皇帝稳定朝堂, 待到他岁数大些,性子稳了再慢慢放手。

可小皇帝却等不及,朝廷局势刚刚平稳,他便想着宫中这些事。身为当权者,眼睛只知向后看, 实在分不清轻重。

居于高位自然要看得长远看得广阔才好, 若连一时的委屈都忍不了,何以成大事。

小皇帝有心计够狠心,可凭这两点要成为一国之君还远远不够,他如今这样的性格怕是无法改过来, 这皇位终究不适合他。

“你的心中只有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却不曾去看这天下百姓如何, 此并非为君之道。”

贺攸宁幼年曾多次随景成帝出巡,所到之处见过的风土人情远多于其它兄弟姊妹,大皇子支持景成帝变革是耳濡目染, 而贺攸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面朝黄土背朝天, 祖祖辈辈一向如此, 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他们中也有天赋异禀的孩童, 可若没有钱财那便一辈子捧不起书本, 庸庸碌碌糊涂过完一生。

世家子弟生来便与普通百姓不同, 他们高贵受人尊敬,普通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东西于他们不过是唾手可得。

任何人的眼睛都是朝前看,而世家子弟不同,他们贪得无厌并不满自己手里已经拥有的显赫,还要从他人手中去夺,第一个敌人便是自己的兄弟,可以说世家子弟一睁开眼想的看的便是家族内的利益分割。

这是世家子弟的通病,小皇帝也犯了这样的错,这本是寻常,可他身处皇家,坐着的是皇位,这便是最致命之处。

高处不胜寒,尤其是在现今世家式微之时,皇室内部绝不能出乱子,世家分崩离析只是暂时,说也无法预料待明日一睁开眼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卿家。

可惜小皇帝不懂,“皇姐为着百姓,那又如何知道朕不是为了天下百姓?难道在皇姐眼中,朕不能成为明君么?”

贺攸宁丝毫没有犹豫,点头道:“是,你没法成为明君,你登上皇位本就是个错误。”

不论心性如何,小皇帝时常抱病根本无法应对繁重的政事,她可以帮衬着却不能一直帮,若小皇帝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依他多疑的性子,政事约莫只会落在他身边的太监手中,到时候怕是会发生如同前朝一般的宦官之乱。

可话落在小皇帝耳中却不是这么回事,景成帝眼中的储君只有大皇子,所有心血都倾注于大皇子身上,而小皇帝因着出身低微又不受宠,面对景成帝时难免心生害怕,总是唯唯诺诺还曾被骂小家子气。

他登上皇位那一刻世人眼中怕只有失望,也是,毕竟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登上大位。

“朕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又能是谁。”小皇帝看了眼从头到尾都未开口的大皇子,轻蔑地笑了笑,“难道是这个废人?他不过是个只知躲在人后的懦夫罢了。”

此话听来甚是刺耳,大皇子却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淑惠长公主听不下去,皱着眉头想要开口,却被小皇子用话堵住。

“大皇姐就别说什么了,身为长公主撑不起事,事事都被妹妹压一头,若朕是你,早就羞得无法见人,哪还会像你现在这般还腆着脸跟在自己妹妹身后捡好处。”

这说的是在京中兴办女子学堂之事,事情是贺攸宁的主意,她却全程没有出面,只叫淑慧长公主得了美名。

今夜的谋划落了空,小皇帝连表面的礼节都不想做,说起话不客气,直戳他人痛处。

贺攸宁只冷冷瞧着他,眼神中唯有失望,对这个弟弟她以真心相待,也曾想好生教导,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大多要讲缘分,无论作何努力他们二人之间总有着隔阂。

“皇姐看我作甚?我只恨自己并非中宫嫡出,没有家世傍身才会落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若我是皇姐的亲弟,皇姐还会这般对我么?”

小皇帝双目出神,愣愣看着殿内的装饰,小皇子的满月宴说是不大办,但殿中布置却极为用心,宫女嬷嬷们头上也换上稍显喜庆的绢花。

即便贺攸宁早知道今夜会发生何事搅乱这本就不正式的满月宴,可她还是愿意花这份心思。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长到如今只在四岁时办过生辰宴,那日他无比欢欣,穿着殿中省送来的新衣,第一次被景成帝牵起手,站在殿中面见群臣,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可如今细细回想,景成帝笑得敷衍,群臣毫不掩饰的打量与眼神中暗暗流出的轻视,都叫他如鲠在喉,那样的大场面竟还不如小皇子的满月宴,不过是用不用心的差别罢了。

每当他觉得自己离贺攸宁更近一步时,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小皇帝似是喃喃自语道:“阿姐,若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你又会如何待我。”

桌上的饭菜早已变冷,贺攸宁盯着其中一道碧涧羹,这是小皇帝最爱吃的。

贺攸宁皱了皱眉,并未抬眼看小皇帝,只道:“出生无法改变,你并非与我一母同胞,事实已定无法更改,自然谈不了如果。”

小皇帝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一个无法改变,如今皇姐有了亲弟,必不会像从前一般为着我想,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便要退位让贤,给我的好弟弟让位。”

说了许多,这才是关键所在,小皇帝此刻也有些紧张,他无法料想贺攸宁接下来会如何做,亦或是说他其实并不怕今日失败,因为他有肆意妄为的资本。

大皇子是个废人,小皇子还是个只会吃奶的娃娃,偌大的江山只有他有坐上皇位的资格。

他只是怕贺攸宁会架空他,若是如此,再培养自己的势力势必要花上许多年,待小皇子长大,那他便真的毫无筹码,只能任人宰割。

是以小皇帝想着要试探贺攸宁的心意。

只贺攸宁却没按他心中所想来,而是拿出一写好的圣旨,让年柯递给小皇帝看,上面清楚写着帝患重病,无力理朝,遂令渝平公主代为理政,待皇三子五岁,禅位于皇三子。

小皇帝猛地站起,“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朕的皇位。”又直指贺攸宁,怒声问道:“难道皇姐要做女帝不成!”

“自然不会,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我只是代为理政,等到小弟长大,皇位自然是要还给他的。”贺攸宁招招手,让宫人拿来笔与玉玺。

本该被好好安放在宣政殿的玉玺出现在这儿,小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贺攸宁早就知晓一切,就等着他自作聪明往她的圈套里跳。

“阿姐,我也是你的弟弟。”小皇帝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又勒令宫人不要向前,那宫人也不敢忤逆,捧着玉玺站在原地。

贺攸宁叹了声气,她又何尝想走到这样的地步,小皇帝本就体弱,太医曾言忧思过重必活不过十岁,小皇帝却从不将此话当一回事,偏执地想要抓住手里的一切,于他于大昭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贺攸宁这段时间想得颇多,她身边之人要么因着权力死去,要么被迫远离,要么便像是小皇帝这般已被权势冲昏头脑。

她从前总想着有权势地位才可以改变自己想改变的一切,可却没料到这是一场有来有往的交易,获得的越多就越被权势所操控,自己在获得中失去的东西远比权势地位重要得多。

她想要守住贺家的江山,可又不是贺家的江山,只不过想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得以安居乐业罢了。

是以她给自己定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后天下安定,这皇位不过是要个守成之人坐便可,若小皇子不成器,那便在宗室中选个好的罢了。

只是这些还不能当众说出,贺攸宁使了个眼色,年柯立马会意,趁着小皇帝一个不注意用沾了迷药的手帕捂住他的口鼻,不一会儿,小皇帝便软软倒在年柯怀中。

淑慧长公主一惊,又让贺攸宁安抚住,“无碍,只是叫他睡一觉罢了。”

伺候小皇帝的老太监此刻缓缓走上前,从年柯怀中接过小皇帝。

“有劳公公,马车早在宫门外侯着,出皇城后一路往南走,到了城外会有人接你们去南边。”

地方是贺攸宁早就选好的,前些日子得了消息,那位云游四方的神医在江南出现,被贺攸宁的人截住,选了一依山傍水的宅院好生伺候着,就等着小皇帝被送过去。

老太监点了点头,向贺攸宁谢恩,抱着小皇帝向外走去,贺攸宁一人默默跟在身后,到了马车旁,将怀中一封信递于老太监,“待他不恨我了,再给他瞧瞧。”

老太监应下,坐上马车缓缓离去,年柯带着五六个人一路护送着。

贺攸宁转过身,见大皇子站在殿门旁静静看着她,“夜里风大,进屋去吧。”

贺攸宁一愣,点了点头,几步上前走到他身边,同他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