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攸宁却没接过信件,虽在外人眼中,她与卿家关系并不密切,可卿家毕竟是自己的外祖家,又有卿太后在,贺攸宁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卿家撕破脸。

这封从江宁城传来的密信,总归不会是些奉承卿家的话,这封信她是不便看的。

果然,小皇帝见贺攸宁拒绝也没再强求,似乎对贺攸宁的反应早有预料,径直拆开信封查看起来。

小皇帝现在用的人全是景成帝在位时安排出去的,只听命于景成帝一人,待他继位后,景成帝身边的李公公便将能调动这些人的信物交予小皇帝。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手上的信物只有一半,另一半被李公公带到皇陵交给了贺攸宁,是以这些密信也会抄送一份送至贺攸宁处。

贺攸宁不愿看倒不是这个原因,她只是在猜,皇上究竟是试探还是诚心要她知晓,显然是前者。

小皇帝虽还小,但在宫中长大的孩子能有几个是真正单纯的呢,有点心机也好,倒不会被朝廷上那些老狐狸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信中提到了卿国公的胞弟这些日子大肆购买奴仆一事,这事乍一看好似并无什么不妥,可细想却不对。

卿家自发迹到如今已有百年历史,底蕴深厚,且不说这一类的百年世家,就算是些新贵,府中用的奴仆大多都是家生的,世世代代服侍本家,虽也有些外买的奴仆,却不会是如此大的数量。

且这些奴仆皆留在外院看家,其实与护卫倒没什么差别了,这江宁成一向太平,何须要这么多护卫,一下子增这么多,实在是奇怪。

小皇帝将信中之事告诉贺攸宁,似乎之前的试探之事只是贺攸宁多想。

对于此事,贺攸宁早已知晓,更是已经派人打探这些奴仆的身份,只是此时却只能装作刚刚听闻。

“卿家明面上是采购奴仆,可这些奴仆皆为青壮年男子,想来卿家的用意决不是看家护院这般简单,绝对还有其他用意。”

此话与小皇帝想的别无二致,这事自然是要查下去的,目前看来皇姐与卿家的关系真如林水铭说得那般不甚亲密,那事情便好办多了,他总归是不想伤了与皇姐之间的情分。

是以便点点头,吩咐林水铭将纸笔递上,当着贺攸宁的面毫不避讳般回了这封密信,权当之前对试探的弥补。

说完此事气氛便轻松得多,小皇帝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性子静不住,说起话来天南海北皆要谈论一番,不知怎的说起了大皇子。

淡竹心一惊,有些不敢瞧贺攸宁的脸色,大皇子一直是贺攸宁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大皇子,京中大多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已经废了的皇子去触这个霉头。

贺攸宁看着却没什么异样,只是神色如常,眼带笑意听着小皇帝说话。

小皇帝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大皇子出事时他年龄还小,许多事情不清楚,是以说起这个皇兄很是开心,看得出来感情很好。

“皇兄什么都好,但偶尔也是任性,去年冬日偷跑出来玩,宫人找了好久都没找见,最后在御花园清云湖旁的假山上才找着,被发现时浑身都快冻僵了,病了一月才好。”景成帝知晓此事更是震怒,当即杖杀了一批侍奉大皇子的宫人,就连皇后也因此事被斥治宫不严。

听了小皇帝这番话,贺攸宁只觉得冬日里屋子闷得很,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强撑着等小皇帝说完,才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

待贺攸宁放下茶盏,小皇帝似忽然想起来般问道:“对了,皇姐这些日子可有去看望大皇兄?”

贺攸宁无法,只好扯着嘴角回应:“回宫事多,一时还未找到时间,待空下来,定是要去的。”

小皇帝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困意。

贺攸宁及时站起身告退,离开时脚步却有些乱,小皇帝在身后看得一清二楚。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贺攸宁没坐轿辇,出了宣政殿便一路快走,淡竹在身后险些跟不上。昨夜的积雪刚化,路上有些湿滑,贺攸宁脚一滑就要摔倒,还是淡竹反应快才一把扶住她。

这么一惊贺攸宁才回过头来细想,今日的皇上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先是借密信试探她对卿家的态度,又是提起大皇子。

自从大皇子出事,贺攸宁受了很大刺激,宫中之人顾着她的心情,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大皇子,这几乎成了宫中不成文的规定,这些年大皇子似乎消失在贺攸宁的生命中,久到就连贺攸宁自己都快要骗过自己。

当时事情瞒得很紧,景成帝又下过死命令,不许再皇子皇女面前说这些事,但如今景成帝已死,有人会在小皇帝跟前嚼舌根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贺攸宁也没想能将这件事瞒一辈子,更何况,知道的人已经够多了,还差小皇帝一个吗?

只是贺攸宁没想到,小皇帝似乎知道的比她预料的要多,御花园的清云湖是大皇子从前去上书房的必经之路,贺攸宁幼时惯会缠着人,知晓大皇子疼她,便时时刻刻都要粘着他,就连他去上学贺攸宁也要跟着,总是闹得大皇子不能安心听学,几次下来,大皇子虽没说什么倒是景成帝觉得不妥,不许贺攸宁再跟着。

贺攸宁可不怕景成帝,她知道父皇最是疼她,最多也是嘴上训斥,可她怕卿皇后,卿皇后与大皇子的生母阮妃不和,虽未因此事组织儿女间的交往,但贺攸宁能感觉出来,母后是不喜大皇子的。

是以贺攸宁消停了几天,但也就是几天而已,终是没忍住要去再找大皇子,只是这回却不敢明目张胆拦着大皇子,便偷摸趁宫人不注意爬上了清云湖旁的假山,平日的懒觉也不睡了,天不亮便去守着,待大皇子走过悄悄看一眼,端得一副可怜模样。

只是第三日便被卿皇后发现,知女莫若母,这孩子平日里虽觉多,但白日里甚少有哈欠连天的时候,果然被她发现端倪,天没亮便起了,也不带着宫人就偷溜跑出去。

听身边嬷嬷说起此事卿皇后都有些好笑,终是心疼女儿,将此事当作笑话说与景成帝听。

景成帝乐得孩子们感情好,心里知晓卿皇后的言外之意也不生气,只是将这事交予大皇子自己定夺。

他希望大皇子与弟妹相处融洽,但更尊重大皇子自己的意愿。

大皇子听闻妹妹每日清晨目送自己的事,一时不知是笑还是无奈多些,却很有耐心坐下同贺攸宁商量若做完功课还有闲便来陪她,可不能每日偷溜出去,睡不够就会长不高。

贺攸宁一听长不高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连连摇头,表示一定乖乖听话,好好睡觉,她可要长高的,这样就能跟皇兄一起上学。

从前她与大皇兄的关系是最好的,可如今贺攸宁连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他去年冬日爬上清云湖上的假山,心里想着的是她吗?还是只是幼时的贺攸宁?

人一陷入回忆中便会越想越多,淡竹叫了两声,贺攸宁才回过神来。

深吸几口气才冷静下来,慢慢思索整件事情。

这两年里大家都在变,小皇帝显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幼童,这般清晰地提到御花园清云湖旁的假山究竟是无知还是另有所谋。

贺攸宁更倾向于后者,小皇帝应是对当年之事知晓一些。皇家孩子之间的趣事,宫人们自然不敢胡乱传出去,那么也只有小皇帝近身边伺候还得信任的人才敢这般做。

贺攸宁第一个便想到林水铭,他是宫中的老人,有机会知晓当年的事并不奇怪。

小皇帝身边伺候的一直是另一位太监,林水铭是皇上继位后才在他身边伺候的,本以为这事有心之人的安排,可现在看来小皇帝似乎对林水铭是信任的,读密信时也未让林水铭回避。

只是贺攸宁实在不解,如果真的是林水铭,那为何要将当年之事告知皇上,皇上又为何提起当年之事。

不由得想得入神,一回神便发现自己走的并不是回宫的路,看着四周熟悉的城墙,猛然发觉,前方正是大皇子的宫殿。

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想要上前却迈不出那一步,终是转头准备离开。

身后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还掺杂着宫人的叮嘱,“大皇子,把披风披上吧,今日化雪最冷,可不能再着凉了。”

贺攸宁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使出全身力气才转过身。

眼前的男子有些好奇地瞧着她,也站在原地不动,宫人这才找到机会给他系上披风,又朝面前的贺攸宁行礼。

可贺攸宁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世界好像只剩她与大皇子两人。

大皇子仿佛如从前一般,笑眼盈盈地望着她,好似下一秒便要说出“阿宁,别淘气。”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大皇子只是对这个好似突然冒出来的新面孔多看了两眼,便绕开她往前,嘴里还念念有词,“快一点,可别耽搁了,阿宁还在等我陪她玩呢。”

是了,当年那个世人敬仰的储君如今已是个痴儿。

贺攸宁眼睁睁瞧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亲耳听到他念着阿宁,整个人如同被抽干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在淡竹身上。她不敢回头,她本就是个懦夫,还有什么资格见他。

待身后再也听不见脚步声,贺攸宁才重新站直身子,逃跑般离开此地。

她越走越快,一回到宫殿便将门关上,从妆匣中拿出一只簪子就要往胳膊上刺。

淡竹及时赶到,一把夺过贺攸宁手中的簪子,声音也有些哽咽,“公主这是做什么,这么些年,公主罚自己的还不够吗?”

再看向贺攸宁的手臂,一道道的疤痕狰狞刺目,显然都是用簪子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