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应淮一直静静看着贺攸宁。

火光映照在两人脸上, 温应淮想,这些年她似乎变化很大,从前总爱叽叽喳喳, 心思虽多但都写在脸上, 不像现在, 沉默的时间更多, 也叫人让猜出心中所想。

若不是提前得了消息,他怕是难以揣摩她的心思。

可贺攸宁不知道这些,她将其当作二人的默契,从前在鸣山书院时也是这样。

旁人不知她为何要与温应淮结交,总觉得是商人狡诈, 她受了蒙蔽。

温应淮没有自己的私心吗?不, 他有。

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掩藏过,坦坦****地说出与她交好,虽不会以此来谋生意,但是从此往后他在书院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起码他可以正常出入藏书阁而不会被世家子弟驱赶, 也不会平白无故遭人冤枉。

虽还是有冷言冷语,但对于他而言都可忍受。

这都是与贺攸宁结交带来的好处, 自己努力两三年靠着学业做不到的事,只需要她往他身边一站,好似所有的困难都迎刃而解。

贺攸宁不傻, 这些她都知道, 但她从温应淮身上得到的反馈更多。

鸣山书院的众人不会懂, 或许温应淮也是后来在与她的相处中慢慢理解的。

她去鸣山书院读书一事无疑是向世人告知,在过去皇家与世家的争斗中, 皇室败了, 这就是失败者屈服的表现。

是世家胜利的战利品, 是皇家不得已而为之的屈辱。

景成帝不愿却也无可奈何,但这件事中,没有一个人考虑到她的想法。

他们只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又懂得什么呢?或许,有人懂,但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孩子,依附于皇家,又有什么能力反抗。

但他们都忘了,贺攸宁生下来便是公主,雍容华贵的身份预示着她鼎盛之极的人生,而不是成为棋子任人摆布,沦落为他人口中的笑谈。

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一颗小小的种子就这样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年纪尚小的她第一次明白恨是什么滋味,她恨景成帝的懦弱屈服,恨世家的仗势欺人,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原来权势是这般有用的东西,轻而易举便能将人变成自己棋盘上的一粒子。

终于,她找到造成一切事情的源头,那便是世家手里握着的东西,权势、地位、资源,这些本应该由皇家收放自如的东西,却没有掌握控制权。

景成帝虽有谋略,但行事总是瞻前顾后,错失良机,这才造成如此尴尬的局面。

是以,贺攸宁就像个局外之人一般进入鸣山书院,表面上她是这里最尊贵的存在,可她心里明白,本为世家的贺家能推翻旧主称帝,那他们之中任何人都可以。

他们是同窗,但未来某一天也许会成为敌人。

居安思危四字刻在她的脑海中,她警惕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记下众人的脾气秉性。

在鸣山书院的每一天,她都这般度过,带着不为人知的心思与人交往。

这样很累,但是一闭上双眼,她便回想起不小心撞见景成帝枯坐一夜暗自落泪的模样。

她一直视以为天的父皇,却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每每记起,她就没办法以一颗赤诚之心对待院中的世家子弟。

看着他人笑,她也笑,但却说不出是不是真的高兴,有那么一瞬间,贺攸宁觉得自己好像病了。

但是温应淮出现了,人人都说他有所企图,但贺攸宁反而很放心。

这样昭然若揭的企图,她很放心,都说商人地位低不配与她交谈,但她偏偏就瞧中他的身份。

不是世家,在学院中时常受世家子弟的欺负,是以心中对世家也有怨恨,这样的身份真的太好了。

两人都有所图,贺攸宁想,这样谁都不欠谁的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相处越深,她才发现,温应淮此人与她想的有所出路。

他虽为商户之子,但从不自怨自艾,在他眼里,自己出生身份如何并不重要,心中虽有抱负但却不强求。

贺攸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明白这世间的大多事,懂得为自己谋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却又行得坦**,这般清醒地活着。

洒脱和世故构成了他不同的两面,至此贺攸宁才开始与他交心。

他们说春天的融雪,说南边商队带来的新鲜玩意,说着世家的蛮横无礼,说未来的人生,谈天论地无话不谈。

在和他相处的点滴中,贺攸宁才一点点明确自己人生未来的路。

才能那般真挚郑重地同他许诺,长大后定要同父兄一起变革旧制、振兴皇室,到时候温应淮便可站在庙堂之上施展抱负。

贺攸宁说得真切,那时不过十岁,温应淮也不当作孩子的玩笑话,郑重其事点头。

时过境迁,两人再次见面,温应淮仍是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你如何知道我要去江宁?”

“想要猜到有何难,江宁如今可不是太平之地,你这个时间偷偷出宫定然是有急事,又是这样的行走路线,那便只有江宁了。”

贺攸宁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江宁不是太平之地,莫非你知道点什么?”

温应淮耸了耸肩,“卿家做事可不遮掩,只不过京都不知道罢了,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消息灵通些,但也是只知个大概。”

贺攸宁推推他手臂,示意让他别拐弯抹角快说。

“前段时间,商帮中有人在江宁运货,瞧见官府施粥给百姓,但却是些霉米。”

贺攸宁心中一沉,暗暗咬牙,这卿家竟胆大如斯。

景成帝在位时也曾遇见一年大旱,为着以后所想,便于各大重要州府设粮仓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粮食都是官府收来的,绝无可能出现霉米,除非被他人置换。

官粮成了霉米,这般大的事,竟是一点风声也无,她的人也未曾知晓。

“你商帮中的人是如何知晓的?”

“商人嘛,自然三教九流都认识些,那些百姓吃了霉米也不敢多说,只是这霉米吃多了难免坏肚子,有位游医心肠好,肯给这些百姓免费看病,又与我商帮中那人有些交情,私下喝酒就多说了两句。”

贺攸宁怒火中烧,卿家仗着天高皇帝远,竟于江宁一手遮天,勾结官府、妄动官粮,简直胆大包天。

事不宜迟,她此刻便想立刻前往江宁。

温应淮却拦住了她:“你要如何去?江宁的局势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她自然是知晓江宁局势复杂,不只是卿家的缘故,江宁是连同大昭南北的重要之地,大大小小世家无数。

祖祖辈辈世代联姻,利益相互纠缠,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张复杂的关系网不是说破就可破的。

表面上是卿家做着“土皇帝”,但其背后却站着江宁所有的世家。

江宁就是个泥潭,谁进去都不可能白着出来。

贺攸宁心中似明镜,但她不能不管。

瞧她意志坚定,温应淮也没再阻止。

“你既心意已决,那我自然不可能拦着你,只不过,就你一人上路那是绝不可行的,不若跟着商帮一道,也好替你遮掩一二。”

贺攸宁思索一番,如今没了淡竹在她身边,她连路都不知,怎么前去江宁,跟着商帮,人多些目标便也分散些,不至于那样惹人注目。

她点了点头,还想托商帮找到淡竹。

一件小事,温应淮未加思索便应下。

二人赶到下一个小镇,商帮已在此处等候许久,待二人换了件衣衫收拾好便马不停蹄前往江宁。

此刻的江宁已乱成一锅粥,倒不是知晓贺攸宁要来,而是原定着只有卿大夫人要回老宅,不料如今得了消息,卿嘉述竟陪着一道。

这可叫留在江宁的卿家人乱了阵脚,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如今江宁到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卿嘉述一来便知他们自作主张将此事满了下来。

卿嘉述若是知道倒不打紧,若是他不知好歹要将此事捅到卿国公那去,只怕是要降下雷霆之怒,让他们这些人不得安生。

留在老宅的大多都是些没有官爵在身的,在江宁虽是风光,但面对位高权重的卿国公心中难免发虚,也是此次篓子实在捅得太大。

卿二老爷恨不得将不成器的儿子打一顿,只他夫人拼命拦着,让他无从下手,只无奈道一句慈母多败儿。

卿二老爷是卿国公胞弟的嫡子,虽说血缘上也算亲近,但卿国公常年都在京都,除了逢年过节也不怎么往来。

是以得知长子胆大包天,竟将官粮倒卖出去,卿二爷下意识竟是将此事瞒下来。

在卿二老爷心中,这是大事却也不算大事,谁知这买不起粮食的百姓越来越多,官府开仓施粥这才出了事。

闯了大祸的卿西林却只觉得父亲大惊小怪,“卿嘉述来便让他来,他一个庶出旁支出身的,还敢乱说些什么不成。”

“住嘴!”卿二老爷厉声喝斥,“闯下这般大祸还敢在此胡言乱语,从不缺你什么,竟为了那点私钱,变卖官粮,闹得百姓不得安宁,你是嫌脖子上的脑袋待的时间太长么!”

卿西林砸了咂嘴,不甚在意,那些人命贱得很,怎得霉米便吃不成了,一个个怕是装模做样。

不过卿西林得话却点醒了卿二老爷,也是,卿嘉述如今再威风,可他毕竟是长辈,西林说得倒没错,一个庶出旁支还能在他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不成。

作者有话说:

此刻的亲家属: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