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贺攸宁所认为的那样,大皇子一身傲骨,绝非是轻易认命之人。

他醒来时阮贵妃正趴在他床头哭泣,景成帝脸上也露出一片颓然之色。失了一只手臂,人人都认为他的人生完了,他还在昏睡时就被人下了定论。

命运如此,好似他只能认命。

景成帝为失去一位优秀的储君而担忧大昭朝的未来,阮贵妃心系阮家,期盼着他能在景成帝面前为阮家求情。

没有人问他身体是否恢复,伤口是否还疼。他是大皇子,是大昭朝未来的储君,是阮家的希望,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他并未有多难受,甚至觉得轻松,阮家预谋的一场大火,烧死了卿崔两家三名儿郎,他的伴读,自小的好友卿云之也死在这场大火里。

因着这场大火死去的无辜之人更是无数。

若是他毫发无伤从火场里走出,怕只能沉沦于噩梦,失了一只手臂,他心中也能好受些。

是以他并未如旁人所想一蹶不振,而是想尽力补救,但是景成帝却不允许。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发觉景成帝是个如此薄情之人,就因为无法接受亲手雕刻的美玉不再完美。

因为对阮家的舍弃,就要他从此假扮痴儿,以此来换阮贵妃周全。

他答应了,可阮贵妃还是没能活下来。

明明阮家是景成帝变革的最大助力,明明鸣山之事景成帝也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变革一朝失败,阮家却成了唯一的罪人。

他保不住阮家,也未能保住阮贵妃,苟延残喘是景成帝为他定下的结局。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曾经的他同阮家一起死在午门,他的傲骨、他的血肉一并葬在秋眠山的乱葬岗。

当年鸣山之事,他不想与贺攸宁透露半分,真相比如今她所以为的更加残忍,不如就将此变为真相。

于景成帝一事,他并未有半点辩解的意思,事实如此,景成帝是因着他的话怒极攻心而死。

事情真相大白,贺攸宁却无法高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次她连皇兄都未喊,事实摆在面前,却如此难以置信。

大皇子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出自己心中所想,“我本以为你对父皇感情并不深厚?”

贺攸宁一怔,她对景成帝的感情十分复杂。

每一个孩子在幼时都会崇敬自己的父亲,贺攸宁也不例外,景成帝对她也很好。

幼时偶尔听到他人这般说,贺攸宁都是骄傲地昂起头,她是景成帝最喜欢的女儿,人尽皆知。

只是后来长大些,却瞧出不同,卿蔓依的父亲也疼爱自己的女儿,只是并非像景成帝这般,搜罗珠宝哄女儿开心,那种爱是从眼里透出来的。

世间珠宝再珍贵,于景成帝而言都是随手可取之物,算不得多珍贵。

等景成帝与卿皇后彻底翻脸,贺攸宁终于窥见其中深意。

她的出生不是卿家所盼,或许也非卿皇后所愿,但却随了景成帝之意,是个女孩。

卿家是坚定的保守派,不容景成帝对世家利益有一丝一毫的损害,又在世家中颇有威望。

他绝不允许卿皇后生下皇子,是以贺攸宁的出生让景成帝松了口气,既给了卿家一个交代,又能再拖上几年,待大皇子大些,地位彻底稳固便不会有后顾之忧。

因而对贺攸宁好,是给卿家和卿皇后一个面子,政/治意味甚浓,其真心究竟有几分便不可知。

之后那般无情贬她去守皇陵,也是因为朝堂之事,身为帝王或许就是如此,对一个人的好与坏皆与前朝挂钩。

可即便是知道这些,贺攸宁却无法抹去心中对景成帝的孺慕之情,他赐予她荣耀与地位,今日所拥有的一切皆是因为景成帝。

是以她对景成帝很是感激。

她不是对景成帝感情不深,只是这份感情与她和大皇子之间的相比,相形见绌。

一位是她从小敬仰的父皇,一位是手足情深的皇兄,世间没有比这更难抉择的事了。

“阿宁,人是会变的。”大皇子望着高悬明月,轻语道。

贺攸宁无法拿这句话安慰自己,人会变,可正人君子不会干出弑父之事。

“你觉得无法接受?也是,在你眼里我还是未失去手臂的我。”

贺攸宁无法否认,在她心中,大皇子仍是那个在冠盖如云的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京中才子再多也不能掩盖其光芒。

“阿宁,你不知,人是会疯的,这些年我也免不了心生怨怼,不是对他人,而是怨我自己。”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贺攸宁听来却心如刀绞。

命运无常,他却将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

“父皇死后,你为何要将林水铭送到皇上身边?”

“若我说,我想要这皇位,阿宁会信吗?”大皇子转头看她,摸着她面前的茶盏已凉,又为她沏满,递给她暖手。

贺攸宁接过茶盏,低头不语。

大皇兄想要这皇位吗?大约是想的,毕竟出事之前,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若没有变故,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应该是他。

或许也是不想的,他这般骄傲的人,不屑于用这样的方式去抢。

贺攸宁摇了摇头,“不会,皇兄若真的想要这皇位,便不会用香料为皇上调养身子。”

大皇子却笑,“不过是替我母妃积德罢了,皇上如今的身子骨,我母妃也有一份功劳。”

贺攸宁了然,怕是阮贵妃在小皇帝生母面前说了什么,这才让其有了喝催产药的念头。

“都是可怜人,不过是同病相怜,那日一时突发奇想,想着要做份善事,却不想弄巧成拙,也罢,他若不喜欢便将林水铭撤走便是。”

“只皇兄要求你一件事。”

贺攸宁抬头看他,借着烛光依稀能瞧见幽深的双眼,似一湖沉寂的湖水。

“舒嫔的事是我母妃指使,林水铭不过是个办事的,虽然可恶,但还请你念在我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贺攸宁有些恍惚,幼时她总爱发脾气,大皇子不会哄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说得最多的便是,求求我们阿宁别生气啦。

可那是玩笑话,如此郑重其事地求她还是第一遭。

是以,贺攸宁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

看见贺攸宁点头,大皇子露出了自二人见面以来最真情实感的笑意。

仅仅为了一个林水铭,贺攸宁忽然记起景成帝变革时,他在世家春日宴上说的话。

“两年之后的春日,普通百姓皆会识字,世间众人皆可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为陈规所累,不为世俗所困,他们会记得今日在座诸位所做的努力,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惠泽四方。”

如今已是多年后的寒冬,当日的话已成空,但大皇子的心中始终记得。

酒杯中的酒已饮尽,殿中烛火微暗,贺攸宁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想问他究竟是何缘由,让他对景成帝痛下杀手。想问问他是否怪过自己,想问问他,这些年装疯卖傻心中苦楚几何。

一面是质问,一面是安慰,心中所想太多,如今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她无法装作不知,又无法站在制高点定他的罪,知道真相比瞒在鼓里更难熬。

来这一遭,却只能落荒而逃。

“夜深了,皇兄早些休息,宫中还有些事,我便不陪皇兄饮酒了。”

贺攸宁声音暗哑,一腔话语到嘴边却成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年柯守在门外,就等贺攸宁一声令下,将大皇子擒住。

宫门打开,两旁的亲军只见贺攸宁神色如常,缓缓走出。

“走吧,本宫已问过了,事情与大皇子无关,此事到此为止。”

年柯心下还有些疑惑,见贺攸宁神色坚决,只当是自己多心。

也罢,如今景成帝入土为安,号令他们的令牌在新帝手中,公主又为他们寻了新的出路,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该听如今主子的话。

回宫的路上,贺攸宁一直未说话,沉默似乎是回宫后她的常态,言不由衷也是常事

“公主准备如何处置林水铭?”

“他也是身不由己。”阮贵妃能独占景成帝宠爱这么多年,不仅仅有着阮家的缘故,更是因着自己在后宫中动作不断。

景成帝子嗣不丰,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阮贵妃暗中下手,但景成帝明明知晓却作壁上观,好似害的不是自己的孩子。

舒嫔死于景成帝的袖手旁观,死在阮贵妃的阴谋中。

阮贵妃借着大皇子对林水铭的恩情,要林水铭为她办事,害的舒嫔一尸两命,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作呕。

归根结底,林水铭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被人利用。

他不无辜,但也不是罪魁祸首。

其实她与林水铭又有何区别呢?同样是棋子,不过作用不同罢了。

“林水铭在皇上身边伺候时也还算尽心,功过相抵了,想个办法让舒家相信林水铭畏罪自杀,待风声过去,送他出宫与家人团聚吧。”

淡竹颔首,从袖中拿出一密信。

“江宁那边传来消息,信口有朱砂,怕是有大事。”

信口涂抹朱砂,这是她定下的规矩,代表此信事关重大,情况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