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攸宁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她从未见过大皇子这般冰冷的眼神,看着她时不带任何感情,就如同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死物。

一瞬间让她想起阮贵妃,在阮家被处决的前一天,阮贵妃曾在未央宫外站了好久,希望卿皇后念着从前的闺中情谊,能为阮家求求情,放过阮家不满十岁的孩子。

但卿皇后闭门不出,是贺攸宁执意打开宫门,想要劝一劝阮贵妃,这是景成帝下的令,她实在不知,阮贵妃何以求到卿皇后面前。

即使大昭朝没有女子不能干政的道理,但此时牵扯甚多,也决不是卿皇后能斡旋其中的。

听完贺攸宁说的话,阮贵妃只是笑,笑声越来越大,逐渐变得癫狂。

未央宫的宫人听到动静,将阮贵妃死死围住,生怕阮贵妃一时冲动伤到贺攸宁。

阮贵妃却不笑了,只死死盯着贺攸宁,目光如毒蛇,阴沉森冷。

半晌转身离去,第二日便传来阮贵妃自戕的消息。

时移世易,看着四周围拥过来查看她伤势,对她关心备至的宫人,贺攸宁一瞬间似乎回到了那个黄昏,往日情景一幕幕重演。

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如坠冰窖,她与大皇子之间隔着鸣山书院的一场大火,隔着时光里的山水不相逢,隔着努力遮掩却又无法逃避的余伤。

早已物是人非。

有一瞬间贺攸宁想要落荒而逃,可脚步沉重怎么也无法动弹。

大皇子身边伺候的宫人见局势不妙,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告罪。

贺攸宁挥手示意身边的宫人退下,又让淡竹去拉地上跪着的宫人。

不料那宫人甚是倔强,只一个劲求饶,却不肯起身,“公主恕罪,大皇子他如今心智不全,适才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公主体谅,切莫怪罪于大皇子。”

心智不全,无心之失,这话何尝不是在往贺攸宁心上扎刀。

“本宫让你起来,本宫与大皇兄是兄妹,从小的情谊,何须你来求情。”

不知从何时起,好似贺攸宁成了会伤害大皇子的人,从前的兄妹情深都成了一场笑话。

不料大皇子见她语气严厉,一时被吓住,竟像个孩童般痛哭起来,“呜呜呜,你是坏人。”转身去搀扶那宫人:“嬷嬷别跪着,临简知道错了,临简以后不敢了。”

又朝着贺攸宁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临简知道错了,临简不该拿书扔你,你放过嬷嬷吧。”说罢,竟要同那宫人一同跪着。

贺攸宁死死咬住下唇,上前两步想要扶大皇子,却被其一把推开。

“我要同嬷嬷一起跪着。”言语间满是倔强。

贺攸宁拉不住他,周遭宫人又怎能放任皇子在他们面前跪着,于是七手八脚的要去扶他。

“嬷嬷快起来罢,本宫并未有责怪之意,难道你要看着皇兄同你一起跪着么。”贺攸宁看看大皇子,又看着那嬷嬷,满是祈求。

那宫人见状,也不再跪,起身扶住大皇子,将他拉至一旁轻言细语安慰起来。

大皇子此时脸上还挂着泪珠,在那宫人的安抚下也渐渐平静下来,贺攸宁一阵恍惚,不由得回想起从前的情景。

景成帝器重大皇子,大皇子也一直是她们的表率,别说落泪,就是一声苦都未见他说过,贺攸宁幼时却是个爱哭的,每每都要大皇子来哄。

如今两人好像颠倒了,大皇子在她面前哭得如此伤心,这让贺攸宁不禁要责问自己,为何要对大皇子生疑。

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从前那般风姿卓越之人会委屈自己装傻这么多年,还真如孩童般哭泣。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贺攸宁不知该如何收场。

大皇子躲在嬷嬷身后,不敢直视贺攸宁,是不是看她一眼便被吓得又缩回去,好似贺攸宁是什么洪水猛兽。

每多待一秒,贺攸宁都要多责怪自己一秒,终是放弃原先的打算,转身离去。

风雪渐大,却没能阻挡她的步伐,比起与大皇子同处一室,外边的寒冷反而能使她更清醒。

雪花纷纷飘落,逐渐掩盖住不断向前延伸的脚印。

大皇子接过嬷嬷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又拍了拍嬷嬷的肩膀以示安慰,复行至书桌前坐下,翻开书本,过了很久,也没翻过一页。

嬷嬷瞧在眼里,不忍地转过头,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阮家覆灭,树倒猢狲散,皇上不管宫内事务,卿皇后自然不会多管大皇子死活,身边的宫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可用的宫人实在不多。

这些年大皇子在宫中受了不少委屈,谁能料到曾经的天之骄子,竟落得如今的地步,真真是造化弄人。

贺攸宁心中也不好受,在风雪中走了大半个时辰,等到全身冻得冰冷,在淡竹的劝说下这才回宫,或许只有这样的行为才能让贺攸宁缓解心中快要溢出来的内疚与自责。

屏儿机灵,一见贺攸宁回来便立马递上汤婆子,贺攸宁却没接,只是问起大皇子宫中的情况。

当年她离宫,屏儿未跟去,而是留在宫中,这些事屏儿最清楚不过。

屏儿下意识看向淡竹,不知如何说才好。

贺攸宁瞧见她们的眼神官司,心下已经意识到恐怕这些年大皇子过得并不好,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将汤婆子重重放在桌上。

屏儿见贺攸宁动怒,不敢再瞒,只得实话实说:“奴婢照公主的吩咐,一直留心着大皇子那边,每月往皇陵写信,公主是知道的,奴婢断不敢欺瞒公主,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只是,这宫中都是些趋炎附势之人,阮家失势,大皇子没了庇护,日子过得确实不如从前。”

屏儿越说声音越低,不敢去瞧贺攸宁的脸色。

“去将殿中监叫来,本宫有话问他。”语气甚冷,隐约可以察觉其中的怒意。

屏儿不敢怠慢,殿中监来得很快,许是贺攸宁脸色实在太差,殿中监连见礼时都差点失了分寸。

跪下许久,贺攸宁也不叫他起,只冷声问他:“你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殿中监心中打鼓:“回宫主的话,奴才十岁入的宫,如今已有二十三年有余。”

二十三年,便是景成帝登基时便在了。

“那你应该知道这宫中的规矩。”贺攸宁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直接点明:“你该知道谁是主子,本宫今日瞧着,大皇子身边只有一个嬷嬷跟着。”

“如今天冷,前些日子他才病好,可今日本宫便瞧见皇兄冒着风雪出门,你们这些奴才就是这么伺候的?”

听出贺攸宁语气不善,殿中监忙不迭解释:“不是奴才们不尽心,实在是大皇子不爱身边多出不认识的人,从前伺候大皇子的宫人被处置了一大批,如今能留下的都是万里挑一。”

“留下的人虽不多,却都是大皇子心底愿意接受的。”怕贺攸宁怪罪,又道:“从前公主离宫之前特意叮嘱过,要以大皇子的心意为主,奴才们万万不敢违背。”

淡竹瞧贺攸宁的神色似乎比适才好些,暗叹一口气,找了个由头让殿中监回去。

“公主这是怎么了?一遇到大皇子的事便如此慌乱,公主难道忘了自己心中对大皇子之事的猜测吗?”

贺攸宁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冲动,自从今日碰到大皇子,听到的每一句话好似都贺攸宁心中最痛处扎下。

大皇子身边的嬷嬷突然跪下说的那番话,好似大皇子在宫中一直受着什么委屈,不然哪里需要一个皇子身边的嬷嬷这般诚惶诚恐,动不动便要跪着,贺攸宁让起也不敢起来。

大皇子的举动更是击垮贺攸宁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最敬重的皇兄如此轻而易举便要向自己下跪求情,贺攸宁如何再能对其试探。

面对淡竹的疑问,贺攸宁只能沉默。

“公主可要想好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公主若是狠不下心,大皇子便会永远是一道坎,可若公主下定决心迈过这道坎,有些事查起来便会顺利得多。”

淡竹将桌子上的汤婆子重新递给贺攸宁,目光注视着她,誓要她给个主意。

贺攸宁思索良久,像是下定决心,轻轻合上双眼叹了口气。

夜色暗涌。

殿中监趁着夜深人静,悄悄行至一门前,轻敲四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待他进去,又探头瞧了瞧四下无人,这才轻阖上门。

屋中只点了一只蜡烛,瞧不清屋内情况,只见一男子端坐在桌旁,见他进来便轻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殿中监一改在贺攸宁宫中的不安模样,沉声道:“一切都如主子所料,渝平公主将奴才叫过去问了话,奴才谨遵主子吩咐,一切都按着主子的意思回话。”

只听那男子轻笑,“依你看,那渝平公主可起疑了?”

殿中监思索片刻道:“奴才瞧着,渝平公主就算是有疑问,如今也消了。”

“是吗?”那男子前倾着身子,用一只手撑着脸,烛火摇曳映在他的脸庞,照亮他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