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跑了,阮阁主就得追。

阮棂久原打算以照看伤患为由,光明正大地接近唐少棠并趁机打听霓裳楼的情况。若是走运,他还妄想着请唐少棠带个路,来趟霓裳楼一日游。为达目的,手狠心黑的阮阁主方才挨宽宏大量地饶了唐少棠一条腿,省得到时候他还得背着人走远路。

谁能想到,唐少棠长得斯斯文文好似弱不禁风,竟是个铁打的汉子,一条腿也能蹦跶得欢。

这轻功,这身法,寻常人望尘莫及。

但阮棂久不是寻常人,他堂堂无寿阁阁主,追个瘸子绰绰有余。偏偏他如今是丧天良挖坟盗墓偷银子的“阿九”,不是无寿阁的绝世高手。阮阁主可以轻松将人拿下,阿九却不行。

他必须紧追不舍,却不能真的把人给追上了。

这操作起来无异于绑手绑脚,久了就浑身难受,阮阁主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回“真该打断那臭小子两条腿!”。

骂归骂,人还得继续追。

昨日刚下过雨,积水的地面坑坑洼洼,泥泞难行。阿九“武功低微”,不知踩了第几个水塘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动静不大,却惊扰了他正在追踪的人。

唐少棠:“……”

唐少棠从未被如此露骨地跟踪过。跟踪他的人隐藏行迹的手法之拙劣,他前所未见。又或许对方根本不打算隐藏,只是脚力不够追得太累,一直没追上罢了。

唐少棠的手臂只是脱臼,接回后虽不如往常利索,也基本恢复如常,不会碍事。可他的腿是实实在在断了骨头。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任他意志坚定,能吃苦能挨疼,装作行走如飞的样子,骨头断了就是断了,说没影响,那只是自欺欺人。

他如今每多走一步便多疼上一分,速度和敏捷均大不如前。这个时候,他尤其不愿遇上追兵。

哪怕跟来的只是个武功平平的飞贼。

唐少棠纳闷:他跟着自己做什么?报酬明明已经给了啊。

他重新在脑中整理了一遍曲娟娟的教诲,意识到曲娟娟当时所说是指“通常情况”。既然如此,那么阿九可能不属于通常情况。

可通常情况他尚且处理不来,特殊情况他又该如何是好?

唐少棠正琢磨着,终于从阿九的只字片语寻出了一丝端倪。

阿九问他要银子。

唐少棠摸了摸口袋。

身无分文。

说来也惭愧,如今他连这衣服这剑都是蹭阿九的,哪里会有多余的银两。

不过,就算取回他自己的衣服,他也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与普通收钱卖命的杀手不同,霓裳楼的杀手不会与雇主亲自谈价钱,一切都经由他们的主上,霓裳楼神秘的楼主亲自处理。完成任务后,也是由楼主发放奖励。

唐少棠在霓裳楼长大,欠了楼主天大养育之恩,又从未独自出过任务,自然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

他没有银两可以用来报恩,曲娟娟教他的寻常法子又不管用。他要怎样才能打发走阿九?

身为一个杀手,他只剩下一个办法。

杀。

唐少棠握紧了手中的剑,片刻后又缓缓松开。他最终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来主上教训的是,他是个不合格的杀手。

既然不想杀,就只能使些手段让对方知难而退了。

唐少棠打定主意,开始带着人在林子里绕圈。

一个刻意提速,一个紧追不舍。这一绕就是两天。

唐少棠也是个狠人,两天内不生火,不打猎,除了风餐饮露和偶尔倚树稍作歇息,几乎就是在疾行。

他能忍,阮阁主却不乐意奉陪了。

他愿意屈尊降贵陪人演一出美人计,却不愿意与人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故而他看准了唐少棠倚树歇息的时机,踏着夜露轻枝,落在对方面前。

唐少棠一直暗中把握阿九的动静,也知道自己尚未彻底甩掉对方。他垂眸注视着自己的断腿,意识到阿九的轻功或许比他预想的高出许多,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怕是无法轻易摆脱了。

他掀起眼皮,见阿九微微喘着气,蹙眉站在他面前,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发上挂着的夜露顺着发梢滚落,滴在细密睫羽的边缘,阿九眨了眨眼睛,粗暴地揉了揉。

唐少棠先一步开口:“你为何跟着我?”

阿九瞳孔微张,似乎是被唐少棠恶人先告状的无耻震惊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怒火,方才心平气和地与他理论。

“我救了你,你非但不感谢,还耍流氓占我便宜,这两笔帐没算清楚,我自然要跟着你讨的。”

唐少棠:“?”

他觉得阿九哪里说的不太对,他明明给了报酬,也没有耍流氓。

唐少棠顶着一张世间罕见的俊颜,一脸真诚地问:“耍流氓?”

唐少棠知道耍流氓是什么意思。在霓裳楼的时候,负责训练姑娘的婵姨曾请他在新来的姑娘面前演示过一回。

他按照婵姨的指示,以指定的动作,用指定的姿势,在指定的位置挨个壁咚。

过程十分简单枯燥:姑娘们依次出列,他依次将人围住,俯身拍墙。起初,他错以为重点应该落在拍打墙壁的动作上,因此还用上了两分内力。三番四次下来,险些把墙拍裂。

后经指点,他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姑娘身上,学习所谓的深情对视。唐少棠天生愚钝,尚未搞明白何为眉目传情,就见姑娘们纷纷羞怯地低下了头,通红了脸。

他只能向婵姨求助。而婵姨只是摇着头拍着他的肩膀,无奈叹息。

“长成你这般好看,就算不上耍流氓了。”

婵姨是看着他长大的。只要是她说的话,唐少棠照单全收,每个字都深信不疑。

因此,面对阿九的质问,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替自己辩解:

“我长得好看,就不算耍流氓。”

阿九:“……”

唐少棠的话,把阿九给气笑了。

这霓裳楼,怕不是派了个傻子来杀我吧?

气归气,戏还得继续演。阿九耐着性子,摆出长者的姿态,继续与他讲理。

“男女之间,未征得对方同意,就想当然做越矩之事,就是耍流氓。越矩你懂吗?你的情况,就是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你外貌的美丑,他人是否事后与你计较,这都不改变你耍流氓的行径,明白?”

唐少棠似乎真的有在思考,好一会儿都没有接话:“……”

阿九:“不懂?”

唐少棠:“……”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里又是该被婵姨骂愚钝的时候了,唐少棠低头等着。半晌,却听阿九语气平和地问:

“我说的不太明白?那我再想想。”

唐少棠:“?”

阿九似乎习惯了诲人不倦,继续敦敦教导:“比如说吧,有一块肥美的红烧肉摆在你的面前,换作平时,这是你喜欢的,毕竟它好看又好吃。但是呢,你现在不饿不想吃,可这块肉非要往你嘴里跳,你就不乐意了。这种时候,不管这块肉本身多么美味,他不顾你的意愿往你嘴里塞的行为,都是强迫。”

阿九说完,咽了一口口水,他把自己给说饿了。

唐少棠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他专注地看着阿九,觉得这真是个矛盾的人。明明总是一副不耐烦又暴躁的样子,可当他肯好好说话的时候,却又有着不同寻常的耐心。

至少在唐少棠眼里,这份耐心是很不寻常的。

霓裳楼从不需要他明白事理,只要他忠心服从。

更深露重的,阮棂久这位堂堂无寿阁阁主,好好的一个杀手头目,竟要与一个没常识的人认认真真讲行为处事的道理,实在是一幅奇景。

好在这两人都在异常的环境中长大,一方又不知对方底细,故而谁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阮阁主的常识小讲堂还没完:“再比如,你提着刀去砍了人,你把人给砍死了。这人因为你武功高没反抗,难道就等于你没砍人了吗?同理,他人因为你生得美,没动嘴骂没动手打你个臭流氓,你就没耍流氓了吗?”

道理唐少棠终于听懂了,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男女之间,但你我都是男子。”

阿九:“……”

还学会找破绽找盲点了?

阿九瞪大了眼睛,真想立刻做回无寿阁嚣张的阮阁主,当场打得对方生活不能自理。

幸好唐少棠只是疑问,并非故意找茬,问过之后自己也动脑经想了想,当下就成功说服了自己。

“嗯,男子也不行。”

阿九:“……”

霓裳楼果然是派了个傻子来送死吧???

唐少棠:“我没有银子报答你。”

饶阿九一命,已经是唐少棠作为杀手所能想到的最大的诚意。他实在没辙了,只能眼巴巴地望向阿九。

阮阁主轻笑一声,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找你家人去借银子?我可以大发慈悲陪你走一趟。”

闻言,唐少棠微微垂眸,下落的目光恰巧扫过身侧的剑,漆黑的剑鞘上留有好几处醒目的伤痕。由此可见,这柄剑的主人要么武功太差,遇敌总来不及拔剑,只得频频依赖剑鞘招架,要么不屑于拔剑与人交手,只以剑鞘接招以示轻蔑,对手中这把剑也并不爱惜。

他曾经也有这么一柄不愿拔出的剑,这么一把伤痕累累的剑鞘。与之相连的是一段漫长的禁闭,和一手臂触目惊心的疤。年少的他曾在暗无天日中挣扎求生,未曾想,长大成人后的他还会被人困在棺椁中重历往日的噩梦。

如此说来,他确实欠了阿九一个天大的人情。

人情是债,时要还的。

唐少棠灵机一动,终于“聪明”了一回。

他解下剑,抛给了对面的阿九。

阿九顺手接过自己的剑,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唐少棠:“还救命之恩。”

阿九:“你愿意替我卖命?”

唐少棠缓缓摇头。

他无论生死都属于霓裳楼,替他人卖命无异于背叛。

谁都可能背叛霓裳楼,唯独他不能。

唐少棠:“欠你的命,可以还你。”

阿九:“……”

阮阁主缠着唐少棠自不是为了什么银子。他是想从对方身上获知霓裳楼所在。一如同霓裳楼派人混入了他无寿阁,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需要合适借口来提供相处的理由,并花时间取得眼前人的信任。

然而对方现在交出的答卷,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阿九双眼微眯,在清冷的月光下审视着对方。

阿九懒洋洋地问:“怎么还?”

未等唐少棠作答,他已经拔剑出鞘,回身挥出一剑。

寒光一闪,唐少棠身后倚靠的树干已吃了一剑,入木三分。剑身由于树干的阻挡,贴着唐少棠的脖子堪堪停下,并未饮血。

阿九问轻轻眨眼,问:“这样还?”

唐少棠眼睛却一眨不眨,纹丝不动的伫立原地,“嗯”了一声。

阿九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收回了剑。

有点意思。

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霓裳楼会派这样一个懵懂无知的人来刺杀他了。

这是一个死人。

他不为自己而活。

问:怎样打动一个死人?

阮阁主答:先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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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胡言乱语小剧场:

阮棂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虽然是来杀我的,可我却要救活你。

唐少棠:我还活的好好的。

阮棂久:不,你没有。

唐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