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

范则诚浅浅啜了口老管家递来的茶,靠在太师椅上微微后仰,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椅子的扶手,沉默不语。

梁管家跟随他多年,一看就知道自家老爷心情不佳,忙着急开解。

“老爷您尽管放心,我已经派了人手跟踪,料想那两个无礼之徒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范则诚右手顿了顿,向老梁缓缓一招手。梁管家忙不迭附耳过去,听范则诚在他耳边慵懒道:

“老梁啊,你跟随老夫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一点儿长进呢。”

梁管家心里一突,顿时将身子绷得笔直,大气也不敢出。

范则诚不紧不慢道:“上一回派去的人,不就失败了吗?”

本打算在凝绿江同朱琳一道灭口以绝后患,却让两人全须全尾回来邀功,何等的失态。

范则诚扬手拍了拍梁管家的后脖颈,叹息道:“老梁啊,你让老夫怎么说你好。”

梁管家一个激灵,膝盖登时一软,俯首磕头。

“小的错了,是小的办事不利,小的该罚小的该罚!”

范则诚:“唉。你这么多年忠心耿耿,老夫怎么忍心罚你。”

说话间,他目光冷冷扫过一众托盘的丫鬟,故作诧异。

“你们怎么还在?”

众丫鬟顶着托盘哗啦啦齐齐跪下,支吾不敢言:“奴婢,奴婢……”

范则诚:“我们说的话,可都听见了?”

丫鬟瑟瑟发抖:“回,回禀老爷,奴婢们什么都没听见。”

范则诚揉了揉眉:“听见了也无妨,防人之心不可无么。老梁也是忧心我范府安危,方才设法打探两位少侠的情况,情有可原。不过……”

他摆了摆手,吩咐道:“都发卖了吧。”

丫鬟们闻声怔愣了片刻,直到家丁们上来堂前拖人,方才陆陆续续回过神,哭得梨花带雨,磕头求饶:“求老爷开恩,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听见,老爷饶命啊!”

她们各个都是背负着卖身契的贫家女子,被范家这般大户人家买来当丫鬟原是一桩幸事。可只要仍是奴仆之身,一旦遭主人家嫌弃发卖了出去,便不会再有好人家收留。她们将来要去往的不是边疆苦寒之地,就只剩下青楼妓馆。

一个年级尚小的丫鬟颤巍巍地拖着托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茫然四顾,她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在人前和颜悦色老爷为什么无故翻脸迁怒与人。

她在姐姐们嚎啕的哭声中懵懵懂懂地想:怎么好端端的,命运就被改写了呢?

范则诚不耐烦丫鬟们的哭闹,催促道:“老梁,还不把人都带下去。”

梁管家连连点头照办:“是是,这就拖出去。”

范则诚倚在太师椅上,冷漠地斜睨着厅堂里一片鸡飞狗跳的吵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

当年他受仇人追杀,潦倒落魄逃往兰萍县暂避风头,正遇上阮家的大善人给百姓施粥。他身无分文,全靠着阮家的施舍,浑浑噩噩苟且了数月。

盛夏的一日,他如往常般端着破碗前去讨粥,却被当场赶了出来。

当时的阮老爷,也就是阮成济的爹,非但没有给他粥喝,反而朝他当头棒喝。

呵斥他年轻力壮,四肢俱全,却总想着不劳而获,简直是自甘堕落!

呵斥完了还放出话,让他去寻活计,寻不到再来找他。

阮老爷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呵散了范则诚的意气消沉。他当时就指天发誓,要重新振作,将来向追杀他的仇家报仇雪恨。

奈何他一个穷小子,无权无势,武功平平,凭自己根本报不了仇。只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擅察言观色与人结交。费尽心机之下,他终于搭上了无寿阁,开始替他们卖命。年复一年,总算积累出点本事和钱财。

他范则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一日回兰萍县,偶遇阮成济这个文弱书生与人当街争辩,对牛弹琴,还差点挨了打,他既觉得此人可笑不自量,又觉得他在人堆里意气风发口若悬河的样子格外醒目,便看在对方是恩人之子的份上,出手相助。

两人自此一见如故,他在阮成济盛情相邀下入了阮府当了个名义上的护卫。私底下,阮成济喊他大哥,彼此以兄弟相称。

此后,他们兄弟二人时常相约出游,把酒言欢,几乎是形影不离。

当时的阮成济心里有一股少年意气,憧憬仗剑江湖的洒脱,总是逮着他的范大哥天南地北地问。范则诚也乐意投其所好,与他说了许多江湖异闻。

听得阮成济心向往之,跃跃欲试。可惜他不懂武功,性子又太直,常常因为自己心中的正义得罪人。范则诚有意无意多次提点,阮成济却并不知收敛,最后只好由他这个当大哥的自作主张地暗地里出手干预,频频借助无寿阁的势力替阮成济一一摆平。

在这些事上,范则诚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大哥,对阮成济这位阮贤弟,是有大恩的。

而有恩,就该有报。

可惜他没有等来自己期望的报答,反而等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喜讯。

一次跟镖走江湖,阮成济遇上一位走镖的江湖女子,两人一见倾心。再见时,便已经定下了婚约。

数月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阮府上下张灯结彩,满堂热闹,好不欢喜。

而他这个兄长,名分上既是个下人,也是个外人,虽在宾客之列,却与其他宾客格格不入。新人轮番敬酒时,阮成济刚走向他这一桌,就被人拉去了别桌。新郎官儿就这么被灌得醉醺醺的,一场酒宴终了,都没再来过自己称兄道弟的大哥那一桌。

范则诚与同桌人言笑晏晏地喝着闷,目光却始终炯炯地盯着新人成双入对的喜服,仿佛那一对龙凤呈祥的喜庆纹样,在喧天锣鼓声中,红得格外扎眼。

再后来,他们便不如往日那般亲近了。

与阮成济逐渐疏离的同时,范则诚暂时离了兰萍县,替无寿阁四处卖命,逐渐受到长老的重用,地位与日俱增。

多年后他复返兰萍县,与阮成济久别重逢,阮成济热络地与他叙旧,责怪他当年的不辞而

别,还不忘向他介绍自己的家人。

他称范则诚是他最钦佩的大哥,是自己的家人。并一再强调,他儿子的武学启蒙恩师,只能是他的范大哥。

不日,阮成济果然牵着自己的儿子登门造访,请求范则诚收那孩子为徒。

最钦佩的大哥?

启蒙恩师?

家人?

阮成济望着眼前已然陌生的故人。

脸在笑,眼却无光。

他盯着那个外貌与阮成济三分相似,却分明更像他母亲的孩子。看着那孩子笑得灿烂无邪,他生出一个念头。

别笑了。

于是,他牵着他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徒弟的手,将他说成孤苦无依的流浪儿,献给了当时的无寿阁阁主。

他一想到阮成济得知儿子被掳后的慌张无措,心里就觉得安稳。

他想:阮贤弟定然会不知所措,无能为力吧。或许还会像当年在街上受人欺负时一般,看似不屈不挠,实则茫然无措地等着一个人,等着自己去救他。

届时,他这个当大哥的,是救,还是不救呢?

然而他记错了,也想错了。

当年在街上受人欺负却依旧舌战群雄阮成济,从未茫然失措,也未曾等人来救。

后来的阮成济,依然如故。

他与爱妻勠力同心,招兵买马,誓上无寿阁抢人。

虽是搏了个玉碎,却也查出背后是他范则诚在捣鬼。

……

“老爷,人都安排好了。”

梁管家的呼唤,令范则诚从回忆里抽身。

人散了,厅堂内空空如也。

梁管家恭恭敬敬地问:“老爷还有何吩咐?”

范则诚揉了揉眉头,问:“关于那二人,你可曾探查出什么?”

梁管家:“小的没用,除了知道那问名客自称姓阮,其余的……”

他上回刚将消息回报给老爷,老爷就交代他派人伪装成北望派弟子于凝绿江实施截杀,可惜他派出去的刺客有辱使命,未能成事。

范则诚:“你的人打探不出什么,就不懂问问其他知情人吗?”他摆摆手:“去把老夫那个不孝子带上来。”

既然从那二人身上探查不出消息,就从别处入手吧。

梁管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遵命,小的这就去把小少爷请来。”

“不必去请了。”

一位素衣的女子推门而入,望着高座上的范则诚,目光清冷。

她峨眉紧蹙,嘴唇泛白,脸上无甚,似是抱恙在身。

“夫人!”梁管家惊呼一声,赶紧殷勤地拉了一把椅子请女子坐下,他口中的“范夫人”却视若无睹,一双眼睛牢牢钉着自己的夫君。

范则诚面露不悦之色:“夫人怎么来了?”

范夫人:“我不能来吗?”

范则诚摆摆手示意梁管家退下,又道:“夫人尚且病着,该好好在屋里休息。”

范夫人冷冷扫了一眼匆匆退出屋子的老梁,讽刺道:“正是因我歇得太久,不过问府中事,才造孽啊。”她目光重回范则诚,说,“好端端的,老爷您发卖丫鬟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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