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确实奇怪。

阿九口口声声催人抓紧的,自己却优哉游哉坐在斜塌的车板上翘着二郎腿玩大米,也很奇怪。

阿九见唐少棠还不走,遂问:“怎么,你不走?再不走追兵就该到了。”阿九用手铲着大米仿佛心不在焉地在练秘传的铁砂掌,老大不小了依旧童心未泯。

“我估摸着,这帮废物就是跑得比王八爬还慢,也差不多该到了。”

语毕,唐少棠无需再问,阿九口中跑得比王八爬还慢的追兵终于姗姗来迟,清一色蒙着面,穿着最普通的灰布粗衣,瞧不出来路。唯有面罩后露出的一双双眼睛杀气腾腾,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来讲道理,而是来割人头的。

阿九悠闲地坐着淘米,无甚防备,怎么看都是比唐少棠更容易得手的目标。可这群蒙面人似乎是事先就已经认准了唐少棠,默契地出剑往他一人身上招呼。

阿九“嗯?”了一声换了个腿继续跷他的二郎腿,接着又莫名其妙“哦~”了一声,自顾自得出两个带问号的结论。

这群人要杀的是问名客,还是他捏造出来的阮少侠?

这边阿九百无聊赖地揣摩蒙面人来历,那边唐少棠出手如电大杀四方。

唐少棠其人,气质风度乍一看像是名门正派出身,身上半点邪气也无。但他一出手,明眼人便知他不是。霓裳楼调/教出来的杀手,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凶残程度与他无寿阁的十文不相上下,断不可能是正派作风。

但与十文不知分寸地痛下毒手不同,唐少棠使剑的动作流畅而洗练,持剑回身的一颦一动皆能在刀光剑影的血雨腥风中划出流云回雪的残酷美感。

没有拖沓,没有迟疑,也没有留情。

一剑封喉。

霓裳楼藏着掖着这么多年不为外人所知的第一杀手,果然实力非凡。

如此身手如此本事,为何会被派来施展狗屁的“美人计”?这霓裳楼主是脑子突然抽了风还是上了年纪神志不清了?

阿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唐少棠与人交手的场面,片刻后转眼一想,忽而觉着唐少棠作为“美人计”人选,或许并非完全不合适。

他长得确实美,然而对于需要面对外忧内患的无寿阁阁主而言,比美貌更具吸引力的,是唐少棠高强的武功与纯粹的性子。

阮阁主自诩聪慧过人,出关后曾让乔长老替他整理过武林各大门派武功路数招式,凭着自己极强的求生欲用功苦读,磕磕绊绊地在短短三年内搞明白了当今武林中的各家所长与各家所短,唯有北望派的武功秘籍硬生生把他给看困了,没看出什么门道,倒是多了一本睡前催眠读物,效果奇佳。

天下武学,无寿阁竭尽全力也未必收集得齐全,但各门各派的武学总有贯穿始终的心法与套路,看懂五分,便能猜出剩下的五分。唯有北望派的武功不然。该派武功招式形式极其繁琐,内功心法也如乱麻一团,让旁人理不出头绪。可见创始人真是个随心所欲的混蛋,一点没打算给后人留出条活路。整本秘籍通篇文字描述得佶屈聱牙不说,一招一式招式非要对应不同的心法,致使后来者求学途中但凡一丁点儿失误都能错乱经脉前功尽弃。

至于初有所成后该如何将繁杂的招式融会贯通实际运用,全凭个人灵性,临场发挥。说通俗点,北望派的武功太过依赖天资,根本不适合立个门派推广。这么说导师跟创始人性子挺般配,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往南跑一会儿往北追的没个定性。

如此武功,学成了是天才,学废了是庸才,不上不下就已经是个人才了。现任掌门连青山便是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人才。他在门中不是翘楚,却足够优秀。在他的小师弟池峰岚出现前,也曾是备受看重的弟子。他当初败给小师弟的事故不过是是一个人才败给一个天才的故事。

谁曾想,唐少棠这个后生晚辈与堂堂连掌门的第一次交手,也是他与北望中人的第一次交手,竟能堪破连青山引以为傲的本门绝学,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之击倒。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后生可畏,这根本是耸人听闻。

阮阁主扪心自问,初次交手就破解北望派绝学,他做得到吗?

他难得谦逊地想了想,若是换了他与连青山交手,他能赢,凭力压。但他能靠破解巧胜吗?

阿九:“……”

他没有把握。

看来,若有一天他当真非与唐少棠生死相搏,为保万无一失,他留不得情,也留不得活口。

刃如寒霜,剑光晃了阿九的眼。他微微眯起双眸,不耐烦地瞪着一波又一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蒙面人。

还有完没完?幕后之人是与唐少棠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不惜代价的置之于死地?

正当阿九兴味索然,穷极无聊地抄大米时,破破烂烂的米袋给了他奉上一堆意外之喜——

火/药筒。

阿九把玩着藏在米堆里的火/药筒,感叹道:“啧啧,有钱,大手笔。”

旋即,他转头环顾,选中一人。此人正躲在人群后方搭弓射箭,箭尖直指阿九的眉心。

“嗯?要杀我?那就怪不得我杀你自卫了。”

疾风掠过,一双拉弓的手微微颤抖。

他修习箭术整整十年,早已做到百步穿杨,十丈之外可无声无息取他人性命。他手上这一把弓,由他亲手制作亲手打磨,剪头,箭杆、箭羽,每一寸他都了如指掌。他同样了如指掌的,还有被他一箭击毙的人会以怎样的姿势,朝着什么放下闷声倒下,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但他从未在十丈之外见过被自己瞄准的猎物,会扭过头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似乎还在啰啰嗦嗦地说着话。

“有火折子吗?借来一用?”

上一刻,他直觉毛骨悚然。

下一刻,他直挺挺地倒下。

死前,他只茫然地听着阿九自问自答的话凉飕飕飘过自己耳畔:算了,不问你了,我自己找。

阿九把尸体随手甩下,径自摸索起来:“让我找找,你身上有没有带火折子。”

他估摸着这批追兵与截杀米粮队伍的人很可能是同一批人,要不也得是同伙。若他推测的不错,这些人身上应该也带着火折子用来引爆。

须臾,阿九从对方身上搜出一个竹筒,正是他所寻之物。

“果然,运气是站在我这边的。”

阿九点燃火信,反手将发出嘶嘶声响的火/药筒抛向空中,一声轰鸣炸响,所有人都止住了动作,耳膜嗡嗡作响。

阿九兴致索然地注视着爆裂四散落的碎屑,蹙眉嘀嘀咕咕,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地感慨道:“都说火/药制成的烟花甚美,我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唐少棠:“……”

及时退后两丈远的唐少棠掸去落在白衣上的尘土,眼角向阿九的方向瞥了一眼。迎着他的目光,阿九耸了耸肩,毫无诚意地摸着心口评价道:“可太吓人了。”

唐少棠:“……”

你亲自点的火,你还能受惊吓?

阮阁主自认说一不二,既然都说了自己受了惊吓,自然得演出受惊吓的样子。于是他把火/药筒连同火折子一并甩了,硬生生窜入战局,往唐少棠身后躲藏。

身为骚乱罪的魁祸首,阿九面无愧色地做作道:“还是躲你身后安全。”

唐少棠:“……”

习武之人最忌讳背后冒出个人,尤其还是个敌我难辨性情不定的主儿。阿九对他有救命之恩,唐少棠认栽,情愿一命还一命,故而并不惧怕阿九突然反水暗箭伤人,但他担心阿九捣乱。

果不其然。

阿九的“很害怕”“求保护”十分与众不同,与常人可说是背道而驰。他非但没有安安分分顺着唐少棠的出招顺序寻个合适的站位掩藏身形,反而唯恐遭人无视般地绕前绕后,玩得不亦乐乎。

许是拜池子里几条大胖鲤鱼作了师父,阿九的身法灵活之余油滑得很,动不动就人绕进包围圈,逼得唐少棠分心出剑替他叮叮当当格开四面八方而来的兵刃。见唐少棠不会“见死不救”阿九果断得寸进尺,时不时混入蒙面客之中扰乱视线,甚至曲指试图敲他肩膀。更在吃了唐少棠一记白眼后不要脸的坚称:“我是想提醒你这边有人。”

如此行径可谓相当碍事,可恶至极。任谁碰上了心态都要崩,若是换个火爆脾气的,定要砍上一刀教他做人。

索性唐少棠性子冷淡,不容易上火,故而他没有转头砍阿九,只是好脾气又无可奈何地想:在场全部蒙面人加起来都没有一个阿九棘手。

凭他武学经验,他心知阿九武功不俗,所言所行自然不是出于“害怕”,而是拐着弯儿的试探与挑衅。探的是他的武功,测的是他的脾气。

所有的直觉与经验都已经告诉他,以阿九的本事,没有他的回护也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他此时此刻应该做的,是专心应敌,对阿九则只需视若无睹任其自生自灭,而绝非现在这般……配合对方演出。

明知如此,为何自己却做不到?

唐少棠在第五次不厌其烦地替阿九折断已堪堪蹭上脸的剑刃之后,选择放弃思考。

无妨,论护人周全,他尚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

自他六岁握剑,已经在霓裳楼打遍同辈无一敌手,十五岁时他找同门前辈切磋武功能把人当场逼得装晕称病。三年前,他正式出师杀范家两兄弟,任务间接失败后,婵姨便不再安排他单独出任务,他也从此专负责断后。

断后的情况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姐妹们已撤,他独自留在原地截杀所有追兵;另一种相对复杂一些,现场除了负责断后的他,还留有负伤或武功不济的同门。虽然他接收的指令往往是无视伤员、灭追兵,但他天生愚钝似乎无法完全领会区区一条最简单不过的指令,偏要多此一举地带上同门一道走。

拜他自己的“愚钝”所赐,他与人性命相博时身边拖带一两个累赘的情况屡见不鲜,他也为此积攒了不少经验。遇上规规矩矩不乱折腾的,他单手提着掩护便好。遇上像阿九这般胡闹好动的,当一包破麻袋丢出战圈也成。

谁知这麻袋还挺会飘,他抓了两次都只擦过对方衣料边缘,待他第三次探手,才将人拎着送出了包围。

笑嘻嘻的麻袋边飘边喊:“哎,大侠你手下留情,给我留个活口好问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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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深更半夜,悄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