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剑大会召开在即,昭暮城又路途遥远,用两条腿慢悠悠的走是决计赶不上的,少不了得花些银子雇辆马车才好赶路。

所幸阮棂久口中的明日一到,唐少棠就已经做好准备,大清早便站在马车旁候着了。万事俱备,只等他上车同行。

阮棂久在冬日的晨雾里呵了口冷气,躬身撩开马车的帷帐,瞬间被一股暖意包裹。

他扫一眼车厢,随意坐下。

马车中生了个暖炉,烘得整个车厢暖洋洋的。车厢既不宽敞也不狭窄,是两人围炉而坐正正好的大小,人不至于坐得太远,也不会觉得拥挤。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阮棂久刚想回头夸一句唐少棠有心了,却见一个不速之客厚着脸皮也挤上了马车,他当即一板脸,没好气地问:“你跟来作甚?”

冲在前头张世歌心虚道:“嘿,我们想借阮兄和唐少侠的光,一睹名剑风姿。”

张世歌听阮棂久说要去品剑大会,本打算一早出来送送客,谁知洗漱完毕刚踏出房门,就看见一脸难色的大师兄和提着包袱的连青山。

他睡眼惺忪没顾得多想,跟师父问个安喊了声早。连青山闻言,只匆匆冲他摆摆手,便大步流星地往马车去了,留下大师兄使劲朝他挤眉弄眼边使眼色边说:“师弟你昨个不是说很想去品剑大会吗?师父他也要去,你还不快追。”

张世歌稀里糊涂地跟上,没来得及详问连青山此行的缘由,只直觉出阮棂久定不会给旁人好脸色,忙冲到前头答话,免得连青山大清早就触了阁主的霉头。

不出所料,阮棂久耷拉着脸,不爽道:“借光?你们自己没长腿?不会走?”

张世歌放软语气,巴巴地解释道:“品剑大会不是人人都能进……”他小声道:“买帖的钱……”

贵,死贵。

据他从林儒安那儿听来的消息,这品剑大会虽年年开,但今年心血**挑了一块通灵宝地,场地小的很,招待不了许多人。

故而今年想要参加大会的来客,必须持有请帖,没贴子进不去。

这帖子数量有限,要么重金去求,要么自己出身名门世家,有人上门给送。像他们北望派这样的,属于闲杂人等,与帖子无缘。

若要重金求,他们哪里能凑出这么些银子?

若用旁门左道去偷取抢,正大光明了一辈子的师父就跟在身边,他还真不方便动手。

听完他的解释,阮棂久指了指自己的脸,问他:“我看着像冤大头?会替你们出买帖的钱?”

张世歌油嘴滑舌道:“就算不买请帖,阮兄也一定有旁的好办法!”

阁主您就算没带够钱,但您身边那位似乎突然变得可有钱了……再了说,您要去抢剑,多半是硬闯,别人也拦不住。我带师父趁乱混进去就行了。

阮棂久:“你现在胆子挺肥啊?”他眼眸一转,问:“慢着,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张世歌死皮赖脸就算了,好歹是他无寿阁中人。

北望派还有谁这么不识趣?

唐少棠怎么回事,这么好说话,是个人都放进来?

他刚要赶人,就见着了另一个不速之客——连青山。

连青山放下前辈的架子,弯腰拱手表了歉意:“事出突然,是我连某人失礼,我……”

阮棂久见了他,一改方才赶人的强硬态度,摆手打断连青山的致歉,说:“得了,快坐快坐,走了走了。”

连青山会来,多半是听得他们提了此次品剑大会将出的宝剑——等闲。

哪怕不是同一把剑,这个名字仍与他师弟池峰岚颇有渊源。

他是为唐少棠的亲爹而来,阮棂久怎么好意思赶人?

连青山诚恳道:“多谢。”

阮棂久让师徒两人靠里坐,自己则换了靠门的座位,向外探身一把将唐少棠拉了进来,往自己身旁的座位上一摁,说:“磨蹭什么呢?”他安排好了座次便要催促外头的马车夫启程,却见唐少棠抬手指了指头顶。

阮棂久已有察觉,木着脸撩开帷帐往车顶一瞧,还真瞥见了坐在马车顶玩虫子的十文。

阮棂久:“……”

这下可热闹了。

……

一路上,由于多了两个碍事的累赘,唐少棠与阮棂久并未多言,连青山则闭目养神,只有张世歌时不时眼神乱瞟。

车马颠簸,如此摩肩接踵的距离,免不了彼此磕碰。张世歌以为,他记忆中的阮阁主除了平日带着十文,从不爱跟人亲近,更别提与人坐得这么近。这一扭头就能碰着对方的肩膀,一扭头发梢就会挠脸的距离,应该如坐针毡才是。

果然,阮棂久似乎坐得并不安慰。

但……

张世歌不知为何觉得空气中飘**的微妙情绪,似乎不是不悦,而是某种相反的……

张世歌:“……”

这还是他认识的无寿阁阮阁主吗?

三年前,新阁主出关。

这位从未在阁众面前露过脸的少年人,手持老阁主染血的面具,沉着一张清俊秀丽的脸,苍白消瘦,周身缠绕着浓重的杀气,一双点漆墨眸令人望而生畏。

老阁主死了,老阁主的心腹也死了,反对质疑的阁众也都一一死在了他的手上。

而他却仿佛还远远没有杀够,似要将周遭的一切摧毁,拿来替什么人陪葬。

张世歌差点没有认出他。

没认出这个他心中自觉亏欠多年,一心想要救出的人。

阮阁主很少开口与阁众说话,每每开金口,多半是有人要遭殃,下一刻便是身首异处。除了懵懵懂懂说话不利索的十文,阮阁主不把任何人当自己人,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后来,听说乔长老花了好些功夫,才与这位杀气腾腾的阮阁主说上话,勉强能沟通。

他其实没能与阮阁主说上过几句话,就被对方打发去了北望派打探。

他还记得被打发离开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蛊虫喜阴,无寿阁虽建在无寿山,却是从山中下挖的一片凹地。四周树木繁密,几能遮天蔽日,环境则是潮湿阴冷。无论晴天阴天,都不怎么能见光。唯有爬上阁顶,才能见着些许天光。

张世歌是在巡夜的那天,在阁顶碰上了大半夜不睡觉的阮棂久。

阮棂久望着天,好像在看星星。

“……”

听说阮阁主很喜欢观星,但又不喜欢满天星辰。

好似看多了平白生出了嫌弃。

张世歌也不知怎么了,见状,莫名就想起了一句古诗所云“死为星辰终不灭”,于是仰起头没头没脑地问对方:“你也在寻故人吗?”

他要寻的故人还活在眼前,却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故人了。

说完,他就后悔,也后怕了。

他当时因翻查无寿阁记录蛊毒册子不慎惹阁中苏位长老的手下不快,被他们盯上,逮到机会就暗中教训,已经几日不敢合眼,整个人浑浑噩噩,这才嘴上没把门,说错了话。

对方现今是无寿阁阁主,而他忘了尊称,说了“你”。

人在看星星,他非说人在找寻逝者。

无寿阁新阁主杀人如麻,找个鬼的故人?

阮棂久闻言,缓缓偏过头,冷淡的眸子扫过张世歌。

有一瞬,张世歌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他觉得对方好像认出了自己。

他曾经试想过很多种可能,无论是老阁主有条件地答应换人放人,还是自己偷偷救出还在受苦受难的人,亦或是自己根本没能找到人,赔上一条性命。

但他没有想过,他要救的人,会成为无寿阁的新阁主,成为几乎和老阁主一样,让他无比恐惧的存在。

以至于他除了向新阁主诚惶诚恐地认错。

不敢,也无能,再做些什么了。

次日,他就被打发去了北望派。

……

不知哪儿来的石子咕噜噜滚上路,磕绊了车轮,马车一个颠簸,震得张世歌重心不稳往倒向身侧,脑袋不轻不重撞上了车窗。马车急停,他登时回神,抬眼就见唐少棠伸手护了一下阮棂久堪堪将要磕向车窗的脑袋,之后便不动声色收回手,探身掀开帷帐下了马车。

唐少棠没有招呼阮棂久他们下车,而是默不作声地合了帷帐,独自立在马车前。

像是想护着身后的人,只身将灾祸拦在前头。

半睡半醒的阮棂久缓缓睁开眼,正好目送唐少棠走下马车。

阮棂久:“……”

有人分明是奉命将他引来此地,临了却又忍不住要处处护着他。

难不难?

阮棂久叹了口气,敲了敲车顶。

十文盘腿坐在车顶愉快地对着西北风甩了一路舌头,听见动静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弹舌的怪声,揉了揉自己的脸,站了起来。

他目光往下一扫,赶车的车夫已经一溜烟跑不见了,只有一群人虎视眈眈,将马车团团围住。

他们手上各执五花八门的兵器,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这不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有备而来。

一人上前一步,霍霍挥舞着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刀,震臂高声呵斥:“无耻小贼,还不把等闲剑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