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阮棂久风驰电掣般出手,劲风横扫而过,连带着把趴在屋顶的张世歌和楚告天也给扫了下去。等势头过去,他们哼哧哼哧爬回屋顶,就不幸撞见阮棂久与唐少棠二人僵持的场面。

张世歌哭笑不得地朝楚告天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们要不还是爬下去吧?

楚告天摇头,也回了个眼色,仿佛在说:跑不了,已经被发现了。

阮棂久一个眼刀削过张世歌的愁眉苦脸,也不开口责怪,只是眼神不太和善,十分不讲理地摆着“迁怒”二字。

张世歌偷瞄一眼在阮棂久三步之外罚站的唐少棠,认定自己是无辜受累,想立刻找个人哭诉,于是他扭头转向楚告天。

楚告天:“……”

他这个旁观者也算看出来了。

惹怒阮棂久的显然是唐少棠,但阮棂久发脾气的对象却不是罪魁祸首。

至于理由,楚告天大概能够猜出七七八八。他小时候在北望派里养了一窝小猫崽,可爱上了天,师父师娘都宠得很。每次这些小祖宗们弄坏东西,师父师娘就只揪着他教训,从不打骂小猫崽,不为别的,就是宠呗!

如今这二人到底什么关系他不清楚,但有什么情分,他大约心里有数了。

他们二人吵架,他和师弟这两个外人最好不要插手。但张世歌可怜巴巴的眼神告诉他:不插手不行。

楚告天身为别人的大师兄,身负重任,自然不好临阵脱逃,只得迎难而上。

“咳,”他硬着头皮说,“多谢两位少侠出手解围,奔波一夜,想必很是疲累,不如先回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议?”

楚告天的意思很直白:天都快亮了,赶紧回家睡,睡醒了气就消了。

张世歌连忙附和:“大师兄说的对,咱们先回家睡一觉,歇一歇?”

他看得出阮棂久脸色其实不怎么好看,此刻最需要的是找一处安静的场所调息。

他继续补充:“我看这天不行,要下雨,阮……兄你不是不喜雨天么?”

阮阁主最不喜湿漉漉的雨天,在无寿阁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常识。

阮棂久不屑地朝天翻了一记白眼,这脾气发的颇有几分幼稚找茬的意思,他反驳道:“回家?那是我的家吗?”

北望派不是他的家,那是他给唐少棠找的家。

唐少棠的家,跟他有什么关系?

说罢,阮棂久愤然往院外疾走,无名怒火烧着他的心,憋闷得很。

有人不知死活地问:“你生气了?你希望我与蓑衣翁动手?”

唐少棠不理解。

他当初心如死灰一心报仇,在霓裳楼就与阮棂久动了手,怀着玉石俱焚的杀心。

可对方态度微妙,唯独没有动怒,怎么现在他与蓑衣翁动手,却要生这么大的气?

阮棂久:“……”

别说唐少棠想不明白,阮棂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唐少棠与蓑衣翁父子相残,他自是打算阻止的。但他动怒的一刻,却不是唐少棠出手的一刻。

阮棂久身法极快,他快步疾走,足以把人远远甩在后头。唐少棠见人眼看着就要走远,眉头一蹙,闪身拦了上去。

“你要去哪?”

他眼中含着焦急之色,拦截时衣袂带风,淡淡的血腥味顺势绕过阮棂久的鼻尖。

阮棂久一愣,茅塞顿开。

他知道自己为何动怒了。

“……”

他在唐少棠困惑的视线中缓缓抬头,目光略过对方血迹未干的脸颊。

那里有一处新伤,是他亲手造成的。

他抬了抬手,在即将触及对方时却迟疑了。他眼角余光略过逐渐转黑的指尖,忙不迭将手缩了回去。

唐少棠:“?”

阮棂久负手而立,淡淡开口:“一个合格的杀手,为达目的,需得不畏死,为剔除软肋,需得无牵挂。”

初遇之时,唐少棠就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后来好不容易有点甜了,是他自己执意按原计划行事,生生将人打回原形。

再后来兜兜转转终于修复裂痕,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转化……

但骨子里有些习惯,非一朝一夕可改。

“只可惜,我身边不缺杀手。”

霓裳楼楼主,无寿阁阁主不需要惜命的杀手。

但他阮棂久……

“……”

阮棂久将险些脱口而出心里话咽了回去,摆摆手,改口道:“下次动手,不准这么莽撞了。”

唐少棠沉默片刻,突然福至心灵,问:“你曾对我,你缺一把杀人的剑。”

如今他明白,那是阮棂久故意说的刻薄话,不可当真。

“既然现在不缺了,那你还缺什么?”

毫无征兆地,滴答细雨随风而至,阮棂久觉出凉意,仰头望天,不由蹙起了眉。

唐少棠微微前倾,抬起袖子挡了一下。

阮棂久:“……”

他盯着头顶的掌心,眨了眨眼,闷声道:“不缺了。”

“你无伤无痛,我就不缺什么了。”

……

东方既白。

客船上有人熄灭了华灯,执伞款步走上船头。

女子听完碧青与鸯儿的禀报,并未怪罪她二人,而是素手一扬,示意行船。

岸边,池峰岚随两名暗中尾随的手下摸到霓裳楼“新楼主”的所在,他潜藏在暗处微眯双眼,

眉头紧锁。

池峰岚:“……”

秋婵?

她还没死?

客船顺风而驶,船头那名身姿与形貌都与秋婵极其相似的女子打发了属下,便在细雨中摊开手掌,手心接下飘落的雨滴,侧伞回望。

一回眸,见故人。

池峰岚:“!!!”

他瞳孔骤缩,眼中景象仿若时光倒流,往昔历历在目。

……

二十余年前,溪水桥畔,一名蓝衫女子手持一把水墨油纸伞,袅袅立于朦胧烟雨中。她素手微抬,接下梨花落雪似的花瓣,在灼灼花色中回眸。

青年侠客羞赧地愣神一瞬,竟让捉拿的凶徒有了可乘之机,挣脱了他的束缚冲上桥头,将那女子撞开,意欲逃出生天。

池峰岚一步上前,将女子拦腰救下。女子跌进他怀中的瞬间,他仿佛掬了花香满怀。他心头一动,却撇不去心中懊恼:人逃了?

女子勾了勾手中一截细缎,指着被细缎另一端拽倒在地五花大绑的莽汉,笑问:“这可是少侠想抓的人?”

她扶肩借力,缓缓站直身子,将细缎一头牢牢抓在手心,绕了两圈,冲着他嫣然一笑。

池峰岚干巴巴道:“此人穷凶极恶,姑娘还是把他交给我。”

女子却不依,反而将人往身后拽了拽,笑说:“人是我捉住的,若是交给你,少侠是否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

“小女子名唤海棠,敢问少侠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一个人情,牵扯出一段爱恨飘摇的纠缠不清。

……

今朝再见故人,物是人非,相顾无言。

隔在二人之间的,是滔滔江水,是半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