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寒风飕飕,毫不留情地刮过赵佑运的脸,刺得他绷紧了表情。夜风无孔不入,灌入衣袖,钻进衣襟,“赵佑运”打了一个寒噤,忍不住咋舌。

“嘁。”

今夜有风有雪,是他最厌恶的寒冷冬夜。而与巧蝶的偶遇,更是为他诸事不顺的一日增添了浓重的一笔,仿佛是老天爷终于开了眼,打算亲自执笔在他身上刻个罚字,以惩戒他多年的为非作歹。

刺骨的冷风将赵佑运一瞬拉回儿时那段饥不果腹,挨饿受冻,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日子。他回忆起流落街头时饱受的欺凌,戏班主人对他日复一日的苛待,不由冷笑,对未曾伸出援手的老天爷嗤之以鼻。

他娘自小跟他说,他姓何,名长旭,是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给他取的好名字。他爹那可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是白手起家,但将来定能富甲一方。至于为何迟迟不出现,自然是要事缠身,未能抽出空而已。

她就这样自欺欺人的等了一辈子,等自己的男人如承诺般衣锦还乡去娶她,她也怨了一辈子,怨自己生了个拖油瓶,毁了她一生。

最后,她没等到自己的男人,郁郁寡欢疯癫而死,他也没等来一个爹。

于是他便自己去寻。

他母亲生前收藏了不少他父亲留下的名贵小玩意儿,玉佩,首饰,上等的笔墨。想必他爹出身富贵的说法并非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他想着,只要他能认亲认回这个父亲,他就不再是个没有爹野种,说不定还能摇身一变成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怀揣着这样天真的打算,他独自走上寻亲之路。可惜他一个年幼无知的黄毛小儿,凭着一丁点儿模糊的线索,苦苦寻了数月,一无所获。反而在路上被人骗去了认亲的信物,盘缠也被偷了,最后进了戏班子干苦力苟活,学会了演戏,学会看人脸色讨好人的本事。

但他瞧不上这些本事,他本该是个少爷,本该让别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谁曾想,他在心里百般嫌弃的戏班子,最后竟然也弃了他,把他卖了个好价钱,卖给了个……

何长旭一咬牙,嘴唇抿得发紫,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

“……”

再往后,何长旭就不想着寻亲,也不想着当少爷了。他只想找个机会,与那些人将他踩在脚底的人对调位置,让他们也好好尝一尝受人摆布任人玩弄的滋味。

机会很快就上门了。

他结识了真正的赵佑运。

赵佑运是赵府赵管家的儿子,人不聪明,自小养在老家,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孬种。赵管家原本姓傅,在儿子十多岁那年,他护主有功,与闯入家中劫财的匪徒殊死搏斗,救下了老爷与夫人,自己落下残疾,因而得老爷赏识,赐姓为赵。老爷为表感恩,提出要派人接他乡下的儿子来城里,一同改姓,将来当半个儿子来抚养。

真正的赵佑运就是在这时候由母亲带进了城,母子二人人生地不熟时遭人欺负,偶然结识了何长旭。在何长旭的帮助下,赵佑运一个个加倍奉还地报复了回去,此后便认了何长旭做大哥,为他马首是瞻。

何长旭因此被赵佑运带回了家做客,偶然入了赵管家的眼。

赵管家精明老道,听赵老爷要接自己儿子进府学习便一直借故拖延。他向来认为赵佑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心思歹毒却胆小怕事,长的也不像自己,他甚至一度怀疑这个儿子是自己老婆在外偷腥跟野男人厮混生下的野种,故而老早就打发二人去了乡下。

此次接回,他养在外头观察了些时日,越发觉得这个所谓的儿子靠不住,若是真进了赵府成了半个少爷,早晚会给自己惹出祸端。而何长旭在赵管家看来,非但天资聪明,还难得的有分寸识大体,天生就懂得讨人喜欢,此时的到来,更像是上天赐予的馈赠。他与其送个没出息的所谓儿子出去给自己丢人现眼,不如栽培一个懂事得体的接班人替自己挣些面子,还能在府上互相照应。

二选一,他选了何长旭作为自己儿子。

他骗自己妻子说会把儿子留下妥善照顾,给了她一笔钱打发她先回乡下。一转头,他就将儿子赵佑运改名为何长旭后扫地出门,交给了个外乡的马夫收养。

与此同时,他将何长旭以赵佑运的名义进赵府陪少爷小姐一起学习。

此后,何长旭就成了赵佑运,赵佑运就成了何长旭。

如今的赵佑运,也就是真正的何长旭,来到船舶停靠的河岸边,偷偷猫身摸上了一艘富丽堂皇的客船。

这艘客船记在何季永名下,而何季永,就是他当年千辛万苦想要投奔的父亲。

……

夜渐深,月下朦胧的树影斑驳了碎砖铺就的路面,夜风穿梭于断壁残垣间,发出低而尖锐的呼呼声,如箫鸣,如鬼泣。

墙垣侧,僻路间,有二人长身而立,相顾无言。

阮棂久:“……”

他,不可能立刻将骨佩双手奉上。

唐少棠:“……”

他,也并非真心为骨佩而来。

他们一个问了一个答,一个讨了一个也肯给,似乎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默契,谁都没有继续深究。

如此僵持了片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颤巍巍响起。

“恩公……你们,是不是认得他?他,他是不是旭哥哥?旭哥哥他为什么要杀我?”巧蝶眼中噙泪,一双清亮的巧目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困惑与真挚的悲戚。

那是待她极好的旭哥哥,是她年少时的憧憬。

唐少棠:“……”

“杀人灭口”这四个字的真相对眼前的女子而言太过残酷,唐少棠迟疑的间隙,身旁传来阮棂久不容置喙地否定。

“他不是,你也不认得他。他姓赵,是个杀人放火的恶棍,坏事做多了,最怕被人瞧见,杀你是因为心虚,怕你去告官。”阮棂久发现,只要对手不是唐少棠,多少骗人的谎话他都能信口拈来,说得理直气壮从容不迫。

“想要保住小命,那你今夜看见的人,遇到的事,对谁都不许说,明白吗?”阮棂久煞有介事地嘱咐,听得巧蝶一愣一愣地乖巧点头。

巧蝶:“我懂了,我不会乱说话的。”

今夜的事,无论是何府的怪事还是方才的险遇,她都会埋藏在心底守口如瓶。

阮棂久点了点头,侧身对唐少棠道:“咳,那什么,我……去追姓赵的了。”说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顺着赵佑运消失的方向飞掠而去。

……

寻着蛊虫留下的依稀踪迹,他只身向东南行,不久后便驻足江边,望向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船。

他目视前方,心思却还留在身后。

“……”

换做从前,他或许会不声不响地把唐少棠留下后径自离去。

他是无寿阁的阁主,从来不需要向人交代去向。而唐少棠在他看来向来淡定冷静,似乎也不该因他的离开有所动摇。

然而今夜他不这么认为了。

虽然事实上心怀仇恨血洗了霓裳楼的是蓑衣翁。但他阮棂久始终参与其中,甚至一直作为与唐少棠唯一直接接触的人,是对方眼中主导了霓裳楼覆灭之人。

他与唐少棠之间可说隔着血海深仇。

但唐少棠的反应令他捉摸不透。除了事发当日怒气冲冲的杀意,对方连怨与恨都始终是克制的。如此态度,比直言怒骂的争锋相对更令他不知如何面对,甚至……于心不忍。

但即便如此,对着唐少棠时,他言语上却没少带刺。

如果说言语可化利刃,那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曾是指向唐少棠的利刃。

而他之所以如此不客气,不为别的,只为彻底斩断两人之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与义。既然对立已成定局,何必纠缠不清?

然而……

阮棂久抬手抚上了眼角泪痣,百虫噬骨食髓般痛楚正随心律起伏,顺着血脉延展至全身。他曲指握紧了逐渐麻痹的左手,轻轻呵出一口气。

阮棂久:“呼……”

违心的绝情绝义也需要心力,而他现在似乎已经没有这份力气了。

都说人在抱恙虚弱时意志最为薄弱,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平时不会有的软弱念头,阮棂久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他吹着江边阵阵冷风,哭笑不得地意识到……

他所谓软弱的念头。

不是抛下阁主身份,不管不顾无寿阁的烂摊子。

不是找个地方藏起来,把那些想取他性命人尽数阻挡在外。

而是……

顺应自己的心,对一个人好。

好好地说说话,看他笑哄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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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卡就卡到今天……

我的天啊,感谢还在追文的小可爱。

结局我都写好了啊今年一定要分享给大家,但是走向结局的道路我还在卡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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