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萍县今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当地的百姓挨家挨户紧闭自家大门,守住一隅暖室。伴随吱嘎吱嘎的关门声,深夜的苦寒被生生拦在了外头。唯有窗沿的缝隙漏出点点昏黄灯光,照着雪中漫步的不归人。

曲娟娟搓着冻僵的双手,躲进人迹罕至的深巷。她相信,兰萍县才是此刻对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相当日霓裳楼的杀手可是看着她在十文的无心协助下跑离了兰萍县,想必不会料想到她还会悄悄折回此处。

回忆这几日,她中观察许久,听闻了范家一夜倾覆的惨剧,目睹了歌舞坊人临时歇业的异状。她小心谨慎地随着穿梭的人流一次次路过歌舞坊,再三确认后,发现里头早已人去楼空。

她先是惊奇,后是难抑的欣喜。

她推测,霓裳楼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匆匆撤离人手。如今,她们无暇自顾,便不会有闲心来管她的死活了。

她在歌舞坊外甜甜地一笑,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情是从未有过舒畅。

直到——

“?”

鸽子?

胖乎乎的白鸽从她眼前扑棱着翅膀一晃而过,脚上挂着的那条海棠花纹的细缎,如同一根刺,扎进了曲娟娟的眼底。

……

那天后,曲娟娟一改平日装束,将自己打扮得与街边乞儿无异,竭尽所能地躲躲藏藏,避人耳目。

然而,在今日这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大年夜里,她心里因为提心吊胆绷得紧紧那根弦,终究是稍有松懈,难免生出几分惆怅之情。

去霓裳楼之前,她也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父母早年死于战乱,婆婆一人靠着紧巴巴的积蓄与替街坊邻居缝缝补补挣来的辛苦钱悉心抚养她。婆孙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苦,却在互相扶持之下并不显得难熬。她懂事得早,小小年纪就会帮婆婆分担家务事,还曾信誓旦旦地说,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不嫁人,要一直陪在婆婆身边孝顺她。

每每这时,她婆婆只笑笑说:“婆婆年纪大了,陪不了娟娟一辈子,只盼着我家娟娟长大了能嫁进个会疼人的好人家,有人好好照顾。等婆婆走的时候啊,能笑着回来送一送,婆婆就心满意足了。”

曲娟娟当年天真地以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自己将来一定能做到。

天不遂人愿。

待她稍稍长大了一点,在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她的婆婆却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她记得自己在雪地里跌了好多跤,敲了好多好多的人家,手破了,喉咙喊哑了,也没请到愿意为她身上仅有的几文钱雪夜出诊的好心大夫。

那些人,连病人都不愿意去瞧一眼,就断定说她婆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病是救不了了,活不过今晚。

她不信,偏不信。故而当有人主动接近她,哄骗她说只要跟着他走就会给她钱,就会帮她请大夫,帮她医好婆婆的病时,走投无路的她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可惜,等着她的不是看病的银子,不是救人的大夫,而是一记闷棍与绳索加身。她额头流着血,被五花大绑地丢上了马车,在颠簸中一点点远离自己的家乡。

马车里除了她还有好些个其他被打昏的孩子,她在昏迷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向那个掳走她的人抱怨,说:“下手轻点!这小丫头长得这么漂亮,铁定能卖个好价钱。”

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处百里之外的偏僻仓库。

与别的孩子不同,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哭喊求助,而是晃着能抓到的每一个手臂,急切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答她的,是清晨洒进仓库的一缕晨光。

曲娟娟盯着阳光怔然了许久,突然嚎啕大哭。

天亮了。

已是次日。

她婆婆病得那样重,等不到自己请大夫回去了。

婆婆走的时候,自己既没能笑着,也没能相送。

再后来,声称路过此地的霓裳楼楼主亲临,递给她一把匕首,指着那几个被点了哑穴不能言语的恶徒,教她辨认穴位,教她辨认人身上足以致命的每一处弱点。

最后,楼主牵着双手染血的她,回了霓裳楼。

……

曲娟娟双手捂着嘴吹了口热气,望向阴霾的天际。

她曾真心感激霓裳楼楼主给她了报仇的机会,教她,养育她。

若不是多年后一次无心的发现,她可能这辈子都会对霓裳楼,对霓裳楼楼主心怀感恩。

唐少棠曾被要求记下霓裳楼在各地的落脚处,而当时的她与其他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常常和唐少棠玩在一起,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翻到了唐少棠背默后尚未处理的手稿。

手稿上,密密麻麻写了几处霓裳楼在各地的落脚点,还配了几张粗糙的手绘图。

曲娟娟觉得无趣,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目光却一处画面夺去了自由。

那是一个她终身难忘的所在——是她雪夜求医无果被人掳走后,醒来的仓库。

直到那时,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恩人是假,仇人才是真。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一心只想逃离霓裳楼,逃离善于玩弄人心的霓裳楼楼主,同时也对唯楼主命是从的唐少棠存了戒心,渐生敌意。

“丫头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挨冻呐。”

苍老的声音传入寂静的冷巷,无意间戳中了曲娟娟的的软肋,让她模糊了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喃喃呓语:“婆婆?”

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她走来,脚步踏在细碎的石子上,显得踉跄不稳。

“哎,老婆子我腿脚不方便,丫头能不能扶老婆子一把啊。”

曲娟娟鬼使神差的上前扶住了对方。

“哎哟,丫头你怎么手上这么冷。”妇人双手捂住曲娟娟的手,哈着热气给她取暖。

“哎,丫头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冻坏了?”老妇人牵着曲娟娟的手走了两步,说:“来,跟老婆子回家暖和暖和。”

曲娟娟茫然地瞧着眼前和善的老妇人,倏忽想起自己的婆婆,鼻头一酸,愣愣地问:“回家?”

老妇人轻轻点头,叹息道:“是啊,回我老婆子家。我家姑娘都出嫁了,老头子也过世了,就剩下我老婆子一个人,这除夕夜过的怪冷清的。”

曲娟娟:“还是……不了。”

她仍心存警惕,委婉拒绝。

老妇人:“唉,人老了眼睛看不清了,穿针引线的伙计都干不好了,丫头你要是愿意,能不能帮老婆子我缝缝冬衣?那还是我家姑娘出嫁前亲手给我做的,旧是旧了点,可舍不得丢。”

曲娟娟:“……”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曾无数次看着年迈的婆婆借着飘摇的烛火,艰难地眯着眼睛穿针引线,替她缝补衣裳,心头一动,柔声道:“老婆婆,我会缝衣服,我帮您。”

老妇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眉开眼笑道:“好好,真是个好姑娘。”

说着,便牵着曲娟娟的手回家。

老妇人的家不远,却十分隐秘。他们一老一少二人拐了两三条小巷,终于柳暗花明。

曲娟娟:“?”

不知是否回家心切,老妇人原本缓慢的步伐忽然渐渐加快,她毫不费力的推开紧闭大门,将曲娟娟拉进了院子。

一个贫苦人家的老妇人,怎会孤身住在偌大的宅院里?

待曲娟娟察觉出异常,她已经被狠狠拽进了大堂,手上的钳制松开的一瞬,曲娟娟抬头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唐中央,坐着一个人。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目如鹰隼。

是蓑衣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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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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