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山寨午后的时光悠远绵长, 袁双陪孙婆婆坐了大半个小时,等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她才起身道别。

袁双打算到芦笙场转转,看看有没有游客, 不过才至场上, 先碰上了杨夕南。这小丫头, 说是来旅店帮忙的, 却天天背着个单反跑上跑下,此时也不知道是遇着了什么事, 整个人兴冲冲地往上跑。

“Nancy。”袁双喊:“你去哪儿啊?”

杨夕南听到有人喊, 当即刹住脚, 回过头看到袁双,兴冲冲地跑向她,“双双姐, 我们去河谷玩怎么样?”

“河谷?”

杨夕南站定,说:“我刚才听镇上的人说, 今天好多人去附近的河谷玩,可有意思了。”

袁双仰头望了望天,太阳从云后出来了, 酷烈的阳光重新洒向了大地。

“大热天的, 去户外活动?”

“就是天热才去河谷纳凉的啊。”杨夕南凑近挽上袁双的手,撒娇道:“双双姐, 你就陪我去吧,我想去拍照。”

杨夕南眨巴着眼睛, 袁双心软, 见她着实想去河谷, 自己要是不陪着, 她万一一个人跑去了,更不让人放心。

袁双:“我陪你去可以,但是先说好了,不能待太久。”

杨夕南立刻喜笑颜开,从包里拿出手机说:“那我打电话叫我哥下来。”

袁双拦住她,“叫你哥干嘛?”

“不叫他,谁送我们过去?”

袁双想到杨平西就一阵心慌,她暂时不想面对他,忖了下就说:“你哥要留店里忙活,别喊他,我们和寨子里的人借一辆小电动,骑过去就行。”

杨夕南一心想着要去河谷,此时自然是袁双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也顾不上给自家堂哥制造机会。

杨夕南想去的河谷就在黎山镇周边不远,袁双找寨民借了一辆满电的小电动,载上她就走。河谷地势相对高,出了镇,小电动往深山里晃晃悠悠地爬了二十分钟的坡,这才到地方。

河谷在山沟沟里,两岸都是高山,就河滩地势低且开阔,一条小溪流从河谷中间缓缓淌过。

袁双和杨夕南到时,滩上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衣着清凉,像是把河谷当成了海边,沙滩裤、比基尼、太阳镜,全然是一副海边度假的打扮。袁双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得到的消息,一径扎堆来这块儿玩。

袁双才把车停好,杨夕南就跳下了车,把头盔一摘,找着条小道就打着出溜往河滩底下去。

“慢点儿。”袁双提醒道。

她摘下钥匙,走到河谷边上往河滩上扫了眼,好家伙,什么活动都有。烧烤的,野炊的,滋水枪的,溪涧里有人摆了桌子在搓麻将,岸边上还有DJ负责放音乐。

袁双顿时感受到时代发展了,人民富足了,生活多姿多彩了。她从岸上下去,到了河滩,四下走动着,体验了一把休闲度假的感觉。

河滩上有年轻人在蹦野迪,袁双走过去凑了凑热闹,和一个姐妹交谈了下,才知道他们都是看网上有人发河谷这边的视频,觉得有意思,就趁着周末,和好朋友一起开车来玩的。

有人宣传,又恰逢假日,来玩的人自然就越来越多。

袁双之后,又来了好些人,她在河滩上漫步,没少被搭讪,要是以前,加个好友也并无不可,但她今天没心情,就全都婉拒了。

天热,河谷里虽然比山下凉爽不少,但太阳照着的地方也是晒。袁双在河滩上逛了会儿就意兴阑珊了,她找了个阴凉处猫着,拿出手机筛选今天要发到网络平台上的“耕云”的素材。

又过了半小时,袁双的手机电量所剩无几,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走向正在拍人打麻将的杨夕南,说:“出来快俩小时了,我们回去吧。”

杨夕南还不舍得离开,就说:“再呆一会儿吧。”

“你忘了出发前怎么答应我的了?”

“时间还早呢。”

“不早了,回去都快五点了。”

杨夕南撇了下嘴,又央求道:“那让我再拍一组照片……就一组。”

袁双见杨夕南可怜巴巴的,轻叹一口气,说:“十分钟。”

她见杨夕南张嘴想讨价还价,直接开口堵上她的话:“计时开始。”

“好吧。”杨夕南嘟着嘴接着拍照去了。

带小孩也不轻松,袁双摇了下头,转身往岸上走,打算坐在小电动上等杨夕南。才走到一半,她忽然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面在震动。那种震感不是表面的,是一种深层次的颤动,仔细去听,还能听到隆隆的声响。

袁双面色一变,立刻转身跑向杨夕南,拉上她的手,同时朝周边的人喊:“都往高处跑!”

杨平西再一次回到旅店时,还是没看到袁双,就问阿莎:“袁双还没回来?”

阿莎点头。

杨平西轻皱眉头。

袁双虽然常常下山去拉客,但很少一下午都不着店,他刚才下山,特地绕去了孙婆婆家,也没看到她人。

杨平西看了眼时间,拿出手机给袁双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这时候大雷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喊:“杨哥、杨哥。”

进了店,大雷只短短地喘了一口气,就说:“我刚才听寨子里的人说,镇子附近的河谷发生了山洪,挺严重的,我们要不要给店里的客人都打个电话,确认下有没有人去了河谷?”

万婶刚从楼上打扫完卫生下楼,听到大雷说“河谷”“山洪”,表情霎时大变,高呼一声:“糟了。”

杨平西看过去,万婶焦急地说:“小双和夕南下午去了河谷。”

杨平西神色一凛,追问:“袁双说的?”

万婶点头,“半小时前,我给小双发消息,让她回来喝绿豆汤,她告诉我她和夕南在河谷玩,没那么快回来。”

杨平西心一沉,立刻给杨夕南打了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两个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他不敢往深了去想,拿上车钥匙往外走。

大雷跟上去说:“哥,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给店里的客人打电话。”杨平西沉声说。

“杨老板,我跟你去找袁双。”

杨平西回头,见是邹辛,想着多个人多份力量,就点了头。

下了山,杨平西示意邹辛上车,他把车倒出来,直接往河谷方向开。

一路上,杨平西猛踩油门,把车当飞机开。出了镇,他看到武警官兵的车开往河谷,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河谷下游能看到汹涌的洪水往下奔腾,上游地段歪七扭八地停了很多辆车,杨平西的车开不进去,他当机立断,直接把车停在路边上,和邹辛下了车分头找人。

滚滚的洪水把河滩淹没,山洪暴发地的河谷两岸乱成一团,很多衣着狼狈的人抱头在哭泣,杨平西听到边上人说有人被冲走了,心脏更是重重地一坠。

“袁双,袁双。”

人头无序地攒动着,杨平西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他一声声喊着,一张脸一张脸地确认,一颗心无止境地往下沉。

“杨平西,杨平西!”

杨平西以为自己幻听了,倏地回过头,就看到了自己寻寻觅觅的人。

下午袁双在察觉到地面有震感时,立刻就想起了酒店以前有回在野外团建,向导提到过的山洪。她有所预感,这才在山洪暴发的前一刻,拉着杨夕南往高处跑,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

山洪暴发后河谷两岸陷入了混乱和恐慌之中,杨夕南年纪小,被吓得不轻,上岸后像是有了应激反应,手脚都动弹不了,袁双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安抚宽慰她,直到听到杨平西的声音。

杨平西看到袁双在一个小坡上,立刻快步走过去,到了跟前,迅速上下打量着她。

“我没事。”袁双又指了指身后坐着的杨夕南,说:“夕南也没事。”

“怎么没接电话?”杨平西问。

“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夕南的手机跑丢了。”袁双解释道。

杨平西在知道袁双和杨夕南在河谷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看到她们俩全须全尾的,吊了一路的心才勉强落了地。

他往袁双身后走,在杨夕南身前蹲下。

杨夕南看到杨平西,似乎有了安全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哽咽一边说:“哥,对不起,我不该带双双姐来河谷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责怪也无益,杨平西抬手摸了下杨夕南的脑袋,问:“还能走吗?”

杨夕南打着哭嗝惨兮兮地回道:“我……腿软。”

杨平西转过身,背上杨夕南,带着袁双走到了车边,他把她们俩安置好后,又去找了邹辛。

“会开车吗?”杨平西问邹辛。

邹辛点头。

杨平西把车钥匙递给邹辛,说:“你先送她们回旅店。”

袁双眉头一皱,立刻扒着车窗问:“你呢?”

杨平西垂首,“我留下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你……”袁双想说武警都到了,但嘴巴一张,又给阖上了。她想了下,低头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杨平西,说:“大刘叔的车。”

杨平西了然,伸手接过钥匙。

邹辛坐上驾驶座,把车掉了个头,袁双看着站在车外的人,忍不住喊了一声:“杨平西。”

杨平西看向她。

“小心点儿。”

杨平西朝她极轻地笑了下,“好。”

邹辛送袁双和杨夕南回到黎山镇,大雷他们就等在山脚下,看到她们平安归来,总算是松口气。

回到旅店,袁双洗了澡后就去了杨夕南房间里,安抚了她一番,陪着她直到夜深了,人睡着后才下楼。

杨平西还没回来,袁双放心不下,就一直坐在大厅里等着。

这次山洪造成的损失不小,还有人员失踪,杨平西自发地参与搜救行动,组织疏散人群,为从别地前来支援的武警官兵提供帮助。一直忙到深夜,他才骑着袁双留下的小电动回到黎山镇。

上山回到旅店,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身影趴在桌上,看着像是睡着了。

大雷还在前台,看到杨平西就压低声说:“双姐一直在等你呢,我喊她回房休息,她就是不肯。”

“她有伤着吗?”

“万婶检查了下,没受伤。”

杨平西放了心,让大雷回家休息,他把旅店门关上,放轻脚步走到袁双边上。她睡得正熟,他忖了下,去储物间取了一件薄毯,盖在她身上。

忙活了大半天,杨平西汗都出了几轮,他怕自己熏着她,没在她身旁多站,下了楼拿了衣服就去后堂的标间里冲了个澡。

杨平西洗好澡出来,袁双已经醒了,看到他,道一声:“回来了啊。”

“嗯。”杨平西见她脸上还有未散尽的倦意,便说:“累了就回房间睡。”

袁双看到杨平西往吧台里走,从酒柜里拿了一瓶酒,诧异问:“你要喝酒?”

“渴了。”杨平西说。

袁双觉得他心里有事,忖了下便说:“给我也拿一瓶。”

杨平西抬眼看过去,袁双说:“压压惊。”

杨平西颔首,就又从酒柜上拿下一瓶酒。他起开盖子,走过去递了一瓶给袁双,自己拿着一瓶坐在“美人靠”上,一手搭在栏杆上,兀自闷了一口。

袁双起身,走到杨平西身旁坐下,举起瓶子朝他示意了下。

杨平西余光看到,随意地和她碰了下瓶。

袁双喝了一口酒,忽而笑了下,说:“虎哥说你的酒量不太行。”

杨平西轻呵,“和他比的确不算好。”

“你喝醉了会耍酒疯吗?”

杨平西问:“虎哥没告诉你?”

“在风雨桥上睡觉?”

“嗯。”杨平西仰头喝了一口酒,散漫道:“差不多就那样。”

一喝醉就喜欢幕天席地地睡觉,杨平西果然很有行吟者的风范,**不羁爱自由。

袁双瞥了杨平西一眼,他独饮着,目光微微下垂,望着夜色中灯火零星的寨子,整个人莫名的有一种落拓之态。

下午经历生死一刻的瞬间,袁双的脑子里闪过了杨平西的脸,她当时就想,如果能活着回来,他这阵风,她怎么也会试着抓一抓。但此时看着他,她却露了怯。

自由、孤独似乎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们之间友谊的小船已经失衡,这时候她要是莽撞地往他身边靠过去,这船大概率是会翻了。

她不敢赌。

似是察觉到了袁双的目光,杨平西回过头来,目光极轻极淡,却又能让人为之一颤。

袁双别开眼,仰头猛地灌了一口酒,过了会儿才开口说:“夕南没受什么伤,就是有点被吓着了,现在已经睡了。”

“嗯。”杨平西盯着她,“你呢?”

“我没事啊。”袁双的表情还很开朗,甚至还动了动手脚,展示给杨平西看,“跑得快,一根汗毛都没少。”

“被吓着了吗?”

“还行。”袁双笑笑,“已经缓过来了。”

杨平西看她笑,却觉心口块垒难消。

今天他的心算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就是这会儿看着袁双,想到下午的事,他还觉得后怕。幸好是虚惊一场。

一直以来,杨平西都觉得自己是个心态非常平和的人,万事于他不过云卷云舒,但自从遇到袁双,他的情绪常常会被她牵动。

相识之初,袁双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那还是第一次有搭车的客人帮他拉生意赚钱,他当时就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杨平西承认自己一开始就对袁双很好奇,所以后来才会邀她来藜东南,把她留在“耕云”。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很投契。他欣赏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他有很多的至交,起初他以为袁双和他们一样,后来才发现不太一样。

他可以坦然地接受和虎哥他们聚散有时,但想到袁双有一天会离开“耕云”,他就难以忍受。尤其是今天下午,在听到有人被山洪冲走的那一刻,想到袁双有可能已经出事,他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这种失控的感觉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杨平西不是今天才察觉,但是现在才确信,他对袁双的欣赏并不只是知己之情,那些玩笑话里不知不觉掺进了他的真心。

杨平西仰头把一瓶酒喝尽,突然开口说道:“密码是我改的。”

“什么?”袁双回头。

“WiFi密码。”

袁双的心脏骤停一拍,随后又加速地跳动起来。她不明白杨平西为什么这时候提起这件事,或许她明白,只是不敢相信。

“好好的……改什么密码。”袁双的嗓子在发紧。

“动物行为。”杨平西顿了下,“示爱?”

袁双咬了下唇,“又来。”

狼来了。

杨平西自嘲地想,他这是自食恶果。

他想告诉她,这一回是真的,但难道之前的都是假的吗?不,不是。

一开始,他和袁双说些玩笑话,的确是拿她打趣,想看她咋呼的反应。到了后来,话里有几分玩笑几分真心,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可袁双似乎全当成了玩笑,他可谓是作茧自缚。

杨平西无法说明自己是何时开始动了心,相识之初,袁双对他来说就是不一样的,和她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都可以是从“不一样”到“独一无二”的节点。

但现在,此时此刻,他可以确定,自己有十分的真心。

“袁双,你不是说,我做的是人心的生意吗?”

袁双抬眼看到杨平西凑近,心头一窒,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杨平西的脸就停在离袁双不过一拃的距离,他垂下眼睑,看着她问:“你要不要和我做一笔交易?”

“拿真心换真心。””

杨平西的话一字不落地砸进袁双的心坎里,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幽潭,清澈又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沉沦进去。

袁双屏着呼吸,轻声问:“杨平西,才一瓶,你就醉了?”

杨平西说:“没有。”

“那你开这种玩笑……”袁双说得很勉强。

杨平西郑重道:“我是认真的。”

袁双莫名一哽,“杨平西,我真的会当真的。”

杨平西看着她倏地湿润的眼睛,心头一动,顿觉天翻地覆。他往前又凑近了一分,额头抵上袁双的,低声说:“你当真一回试试。”

袁双的心里像是遭遇了一场山洪,溃不成堤。

她想,既然风往她这儿吹,她不妨就放手赌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