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东都建春门外五里处。

姗姗来迟的凤九坐着马车追上了刚开拔的李凌云一行,众人短暂地见了一面,凤九的马车便朝北方而去。

据凤九说,他此次离京其实还有别的事要做,之所以现在追来,是特地为他们引见一个面貌忠厚的青年男子,让众人记住此人相貌,说是会让此人驻扎在案发地阳武县封门村中,有什么要查的事情,通过此人来传话即可。

李凌云当然不会去打探凤九的神秘旅程,众人日夜赶路,除非不得不住宿时,才会投入路边逆旅休憩。因拉封诊车的马并不怎么神骏,他们在路上还是耗费了些时日,方才赶到阳武县城。

谢阮早就懒得让李凌云更换马匹了,她知道这是个面冷心热,对牲口也会记挂旧情的人,说了也根本没用。等到了县城,她便拖着明珪,以大理寺要办事为由到县衙找了当地县令,安排一行人直接在县衙里歇了下来。

阳武县城虽说也在河南道之内,但距离东都遥远,几乎在河南道的最东面,因此,相比靠近东都的畿县来说要贫穷许多,有些方面甚至还不如地方上的下县。再加上流经县内的洛水这几年总是泛滥,淹没不少良田,整个县衙都呈现出一股破败之气,虽说房舍还算洁净,但住在这里,也绝谈不上舒适。

好在几人此行是为查案,并不怎么挑剔,这倒让那群县吏很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不知为什么这桩案子过去了这么久,大理寺还会突然来人翻查此案。县里本来要派人跟几人一起去义庄检尸,明珪担心其中有诈,万一大理寺的人暗暗混在其中,查案过程会暴露无遗,便连忙找了个理由阻拦。

阳武县令听说之后,自觉当初这桩案子没有细查,此时更是不想沾手,客气了几句,也就乐得让李凌云他们自行前往义庄。

这一去,李凌云却没料到,差点出了大事。

那义庄距离案发的封门村并不遥远,只不过隔了两个村子,而且正好在县城到封门村的路上,查看尸体、现场都能顺路过去。

既然叫义庄,距离村落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谢阮好说歹说,可村里人谁也不愿去那晦气的地方,只是粗略地给他们指了个路而已。所幸不知是谁在道边立了个石碑,标出了去义庄该走的方向。众人到地方一看,这义庄分明就是一座破院,连大门也没有,里面荒草萋萋,远远看去,堂屋正中放了好几口棺木。

如果是一般人,见此情形一定会觉得阴森恐怖。但李凌云是封诊道的人,只觉此事寻常而已,于是他带头朝那些棺木走去。

谁知他刚走进堂屋,眼角就扫见一抹阴影突然朝自己头上袭来。他忙闪了一下,随后只觉头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李凌云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床板上,床板对面的地上盘腿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道童。那道童见他醒来,嘴里呜呜直叫,原来道童口中被塞了一团麻布。

李凌云翻身坐起,用手摸了摸头顶,发现左面头顶上有一个大包,用手一碰就疼得不行。随后,他听见谢阮惊喜地喊:“醒了,李大郎醒了。”

李凌云闻言大惑不解。明珪来到他身边蹲下,拨开他的头发,看看发间那个隆起的大包,满脸庆幸地道:“所幸你进门时还躲了一下,否则定然皮开肉绽,这小子下手可够黑的。”

说完,明珪伸出手指,让李凌云从一数到十,确定他神志清醒,这才告诉他事情始末。

原来道童名叫子婴,因为他的师父失踪多日,道观被别的术士占据,所以他不得已和师兄下山分头寻人。谁知走到这处村落时,他饥寒交迫,生了重病。村人好心收留了他,还为他医治了急病。

疾病痊愈后,道童发现已无处可去,就在村外的义庄中住了下来,为村人看守尸首,借此换取一点粮米生活。由于众人来得突然,又没人通知,他以为是村中谁家的仇人要来毁尸,于是藏在门后用木棒袭击了李凌云。

李凌云听完哭笑不得。谢阮生气地道:“出手这么重,只怕这小子居心叵测,干脆把他绑了送到县府,不说判他一个流刑,至少也要去洛水大堤扛一阵子大包。”

那子婴口中呜呜直叫,眼圈发红,看起来委委屈屈。

李凌云对谢阮道:“倒也不必如此。”他起身把子婴口中的麻布拽了出来。

子婴“呸”了几口,连连求饶道:“确实不知是上官,我只是因为住在这里,承蒙村人照顾,所以想要报答,谁知冲撞了各位。”

李凌云见道童求饶,于是看向明珪。后者自知他是让自己劝谢阮不要追究,于是道:“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我阿耶也是术士,与这道童的师父算是同行,不如就此算了。”

谢阮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李大郎做人总是这般心软,哪一天你遇到巧舌如簧的坏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那就遇到了再说。”李凌云也不多话,上去给子婴解开了绳子。子婴重获自由,连忙起身致谢。

只见那子婴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虽说有些面黄肌瘦,但看起来极为顺眼。李凌云对他解释:“我们来自东都大理寺,前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一桩疑案,并不是来毁尸的。”

李凌云话音未落,子婴就惊讶地道:“敢问这位李郎君说的,可是封门村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谢阮奇怪道。

“那案子太有名了,死者的尸首又被官府放在这座义庄里,村中人难免与我提及。只是没想到李郎君看起来年纪不大,居然是大理寺的人?”子婴面带憧憬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你既然知道大理寺办案,还不赶紧退避三尺,不怕待会儿打开棺材,看见尸首被吓着吗?”虽然李凌云不予追究,但谢阮仍有些不快。不过这道童长相确实颇有眼缘,不但神情机敏,而且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有点讨喜,她就忍不住逗弄了他一下。

谁知子婴却连连摇头。“我平日就住在这义庄里的,和这些死人为伴时日不长,但也看惯了尸首,并不觉得有多害怕。”

李凌云四下打量,发现此屋是义庄的西厢房,房中除了一张床以及破烂棉絮外,几乎别无他物,心道道童在这里过的日子看来十分辛苦,也不知他小小年纪,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六娘看出李凌云对这个道童颇为关注,开口道:“这孩子下山是为了找他师父,奈何师父也没找到,他却在这儿生了病,所以才住了下来。只是这样阴气深重的地方,不适合少年人长期居住,不如我们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去处?”

子婴闻言,也不等李凌云询问,伸手揉着眼睛抽噎起来。

“我师父也是关内道里有名的术士,虽时常云游在外一年半载不回来,但他历来离开之前都会先跟我们打个招呼,而且还会给自己定个时间,说什么时候回就会什么时候回。他上次出门说是去会友,最多十天半个月必然回来,谁知他离开了整整两个月,也不见他的人影。

“那道观中本就有两个大术士,另外那人向来羡慕我师父懂得医术,于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我和照顾师父起居的师兄都赶了出来。要不是万不得已,身上一点银钱也没有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要看守义庄的地步。”

听到子婴的师父懂得医术,又久久未归,明珪对李凌云递个眼色。李凌云这回倒是看懂了,明珪是在暗示“医道”,说不定和他们推论的凶手有关,便点头会意道:“明子璋,我们先验尸首,其他晚些再说。”

一旁的六娘见子婴哭了起来,有些不忍地问:“你可还有别的地方去?”

子婴摇头。“我是师父捡回家的孤儿,从来不知父母是生是死,所以没有别的去处。”

六娘转头问李凌云:“这少年既然无处可去,又不怕尸首,大郎觉得,他能不能做我们封诊道的弟子?”

“你们收徒弟这么随便的吗?”谢阮不解地道,“且不说他刚刚敲了李大郎一棒子,两刻钟之前你们还根本不认识呢!”

六娘对谢阮道:“我当初也是官奴,幼年时被宫中赏赐给李公,这才会在大郎身边侍奉。通常医家招收弟子都要求身家清白,然而我封诊道招弟子,除了心性端正,便唯有一条要求,就是不畏惧尸首。虽然我只是个奴婢,但也知道封诊道许多弟子都是出身极差,为奴为婢的人,被封诊道收为弟子后脱籍为良人的也很常见。如今我不过就是提一个建议,毕竟我们大郎还不曾收过弟子呢!”

六娘说到这里,又笑着看向李凌云。“就是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收什么弟子,要是阿耶还在,我还谈不上出师呢。”李凌云摆摆手。

谢阮闻言大笑。“你这本事还谈不上出师?此话千万不要在杜公面前说,否则他一定会恼羞成怒,你这个还没出师的,简直把他的老脸都撕光了。”

李凌云也不听谢阮说俏皮话,转头问子婴:“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封诊道,这时候也没有空闲与你解释。不如这样,从现在开始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你觉得有些意思,想要学,那便拜我为师;如果无意,就麻烦这两位在东都给你寻个去处。你意下如何?”

子婴在旁看着这些人,知道他们虽然古怪,但从衣装看都非富即贵,早就听得跃跃欲试了,听李凌云这样说,他立即跪下叩拜道:“多谢李郎君不计前嫌,我一定仔细想好。”

李凌云又摸了摸头,觉得脑袋已没那么疼了,就让子婴带大家到隔壁寻觅尸首。他既然是这里的看守,当然清楚这些尸首的来历,由他来引导再方便不过。

子婴带着众人,很快找到了那口存尸的棺材。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口散棺,不说木料菲薄,甚至连拼凑棺椁的木头都不是来自一种树木。

阿奴力大无穷,伸手就把那棺材扛起,搬到院中放下。这一幕,看得体质虚弱的子婴非常羡慕。接下来,阿奴更是连工具都不用,徒手拔起棺钉,这力大无穷的表现,就连谢阮都看得有些惊讶。

棺盖一开,李凌云就皱起了眉头,谢阮、明珪二人脸上更显失望之色。原来那棺中尸首早已化成白骨,无法辨别容貌。

“看来……只能根据案卷推断了,”谢阮头疼地道,“这官府还真是随便,你们封诊道弟子的手记上好像说过,官府虽然找他协助,却因本地人排斥剖尸,又认为是封门村有厉鬼作祟,他只是粗粗从外表查看而已,现在都成骨头架子了,我看也没必要查了吧!”

“当然要查。死人原本就不会开口说话,在懂的人眼里,皮毛骨肉都在诉说死因……”李凌云套上油绢手套,伸手从棺材里捞起人骨。谢阮仍不以为然地道:“尸首已然化为白骨,你还能看出什么?”

李凌云却不多话,拿出封诊铜尺测量。“六娘记下来,此尸以骨反推,尸长五尺五寸,脚掌长七寸……下体盆状骨狭窄,死者为男子,嗯,耻部骨骼连接处,背侧部分外翻,合面有些凹凸不平,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

封诊道验尸的过程,明珪早已了然于胸,此时他虽在专注地听着李凌云说话,但一有闲暇,他便去观察那个小道童子婴。只见子婴皱着淡淡的眉头,清秀的脸上却露出兴奋之意,口中喃喃道:“厉害,竟然能从一堆白骨里,看出死人的年岁来。”

明珪微微一笑,回头看时,李凌云的手已摸在男子的胸部骨骼上。只见他拾起几块肋骨和脊骨,接着又看看颈骨和碎裂的头骨。“这些骨骼发黑,捏之破碎,是极高温度导致的炭痕,说明之前这些部位曾经遭受过高温炙烤。”

李凌云用手从尸首的胸腹内取出双拳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银灰色块状物,放在眼前看看。接着他招呼阿奴拿来盘子,又让阿奴从封诊箱中取出幽微镜,并用刀从块状物上削下一些放到镜下。

“这是锡块……”李凌云一面看,一面疑惑地道,“而且是极纯的锡,它绝不是从锡制品上熔化的,依我看应该是将纯锡锭直接熔化后得到的。”

“锡?这东西怎么会跑进人的体内?”明珪问,“是不是有人事后放进去的?”

“不是,是熔化之后灌入的,”李凌云道,“这锡块中混有一些炭黑之物,是未完全燃为灰烬的器官,一些是食管,还有一些是胃囊里的面膜……”

李凌云从幽微镜前抬起头,即便是对情感迟钝如他,也面露不忍。“凶手是在死者还活着的时候,将滚烫的熔锡倒入了他的口中。”

“谁……谁会用这种方式杀人?”那小道童子婴毛骨悚然,抱着自己的臂膀,颤着嗓子问。

“宫中会用这个法子杀人。”谢阮沉声道,“宫中女子便是陛下的人,除非放出宫去,否则不允许与男子之间发生感情。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管住的,这种法子,一般宫里用在掖廷,悄无声息地将那些**怀孕的宫人灭口,向她们口中灌滚烫的锡,她们口舌喉咙焦烂,自然不可能再发出声音。只是这死者分明是个男子,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法杀人?”

“真是十足奇怪,”李凌云道,“锡不常见,锡锭更是官府才有的东西,杀人用这个法子,消耗如此之大……凶手做法如此怪异,与之前的案子极为相似,看来这一次,他又做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说完,李凌云回到棺前,拿起死者双脚、双腿的骨头细看。他把众人叫到跟前,给他们展示小腿下方的骨头。“死者足部、腿部骨骼较为粗壮,说明其下盘较稳,或许习武……你们看,腿骨靠下处有很深的刀割痕迹,那凶手下刀处,血液浸入的骨血片,也正好位于双脚关键血脉的位置,此种血脉为红色,血液流速极快,一旦割开就会有大量的血液从里面喷涌而出。”

明珪沉吟道:“按三娘所言,宫中有灌锡之刑,那凶手灌锡足以把死者杀死,为什么又多此一举,把双手双脚的腕部割开呢?”

“凶手举动越不可解释,越说明这些案子是同一人所为。”李凌云道,“死者颅面骨严重破碎,是钝物击打所致。”

谢阮走到一旁翻阅案卷。“官府在现场发现了一个木质的灵牌,牌子上有血迹,凶手将死者毁容,或许用的就是此物……对了,此物也在棺中。”

李凌云找了找,在死者的手骨下方,果然发现一个染血的灵牌。他对比了一下面部碎骨裂痕,点头道:“就是用这块灵牌砸的。”

放下灵牌,李凌云继续道:“凶手杀人毁容,并脱掉死者所有衣物,说明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死者的身份。而凶手这么做的原因,有几种可能:第一,死者的名气很大,或许有些人看了长相就能认出死者;第二,那死者与凶手熟识,凶手害怕查案者查出死者的身份,询问死者周遭的人,便能找到凶手;第三,死者和凶手之间有一定关联,或许彼此有共同的友人,又或者是一个行当的人,一旦查出死者的身份,就很有可能会怀疑到凶手身上;第四,便是纯粹为了增加查案难度了,查不出死者是谁,案子就几乎不可能继续查下去……自然而然,也摸不到凶手的头上。”

李凌云说到这儿,突然轻轻“咦”了一声。他从棺中拿出死者的指骨。“他的右手小指

第二节 骨折过,后来又长好了,只是骨质长得多了一些,与第一节指骨融在一起,他的小指应该只能弯曲第一节。六娘把这个记下来,或许能以此查出死者身份。”

六娘还在记录,李凌云又低下头,趴到棺中去看死者面部。“牙齿并未如何磨损,生前很少食用粗粮。”他又伸手拿起带牙齿的碎骨细看,道:“很光滑,有清洁牙齿的习惯,死者颇为讲究,不会只是普通平民,与之往来的人,大多也会和他身份相当。习武,讲究……这人不是一般武夫,恐怕……”

“也是术士?”明珪问,李凌云没有回答,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明珪闻言,转头看向小道童子婴,陡然抽出腰间直刀,大声喝问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眼前突生变故,李凌云惊讶不已。不等他开口,谢阮便奇怪地抢先问:“明子璋,怎么回事?”

明珪并不回答,而是紧盯子婴。“最开始,大郎从白骨推算出死者年纪时,这小子就大吃一惊;等到大郎说这人小指骨折过,不能弯曲,他就浑身颤起来了;大郎说死者是术士时,这小子更是站都站不稳。说!你是什么人,与死者有什么关系?”

“我……”子婴颤声道,“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说罢,他竟然跪了下去。

“明子璋,你会不会冤枉了他?”谢阮见子婴瘦弱可怜,禁不住为他说情道,“我们第一次见李大郎封诊时,也难免有些吃惊,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之前我并没有怀疑,是发现他后来举动失常,我才拔刀的。”明珪微微眯眼,审视跪在地上的子婴,“你也知道,我向来跟我阿耶修术,术士大多和达官贵人往来,要学会察言观色。我会比较注意他人的言行举止,若无异常,我何必跟一个少年为敌?”

谢阮闻言,劝子婴道:“武学上明子璋未必如我,但识人上,我却铁定不如他。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赶紧从实招来,否则难免要把你抓到官府去审。”

子婴骇然,抽泣着扑在地上哭诉:“着实没有故意说谎的想法,只是一开始觉得不可能那么巧,所以才没有告诉诸位。我说实话,这四十五岁年纪,小指骨折过不能弯曲,再加上是习武的术士,这三点相加,除了我那失踪的师父,还会有谁?”

听到死者就是子婴那外出会友又神秘失踪的师父,众人不由自主地互对了一下目光。李凌云思索道:“你师父离观外出时说是去会友,这与我们之前的推论一样,看来那杀人者的确只选择术士作为他下手的目标……”

李凌云让子婴站起身来,仔细地复述一遍他师父的事。

原来,子婴的师父也是一名医道,道号金成山人,在邙山山麓的九阳观修行。九阳观并不是大观,金成山人又习惯四处云游,拢共也没几个弟子在观内,所以九阳观主事的并不是金成山人,而是玄尘散人。

这两个术士彼此看不顺眼,自金成山人行踪不明后,玄尘散人就把他的几个弟子从九阳观撵了出去,把他的东西也扔了出去。术士虽自己腰缠万贯,但通常对座下弟子却极为苛刻,子婴的几个师兄手里也都没什么钱财,大家只能借着寻找师父的由头就此各奔西东。

子婴从小是金成山人收养的,知道自家师父一般在河南道内云游,不会离开太远。他忧心师父遭遇不测,所以干脆就四处游**,在自家师父经常出现的地方找寻。可谁承想,原来金成山人真的已被人所杀,而且这么巧,自己还照看了师父的尸骨这么长时间。

“听说死者四十五岁上下,又习武,当时我已经怀疑是师父……等听到小指骨折,是个术士时,我才敢确定这是我师父!徒儿不孝,在师父身边这么久都没有察觉,徒儿不孝——”子婴跑进西厢房,拿出自己的度牒给众人查看,上面果然写着他是九阳观修行的小道童。大唐僧道的度牒来之不易,倒也没什么作假的必要,明珪更是此道中人,拿来核查过,也说没什么问题。

只见子婴在地上跪下,哭着朝棺材中的骸骨连连叩首。明珪见状,感叹地收起刀子。“原来如此……”

子婴膝行到棺材旁,抚着棺大哭道:“师父这根小指,就是我小时候爬树掉下来,师父接我时弄伤的。”

义庄之内一时之间悲声大作。六娘在一旁把手绢递给子婴,子婴擦着眼泪。明珪对李凌云道:“死者果然是个术士,这样一来,倒是让我想起个事来,我跟大郎你说一下,你看看对破案是否有用。”

李凌云点点头。明珪道:“像他师父这样在河南道内云游,却不去远处的术士,有一个特别称呼,唤作‘游京术士’。因大唐李氏皇族认道教始祖老聃为祖,历来皇家内院都修筑了道观,许多皇族甚至曾在里面修行。因此得到皇家提拔的术士,可以说极为繁多。天下的术士,无不想要这样高人一等的待遇,就像我阿耶那样,亲近皇家权力的中心。所以很多术士都会以东西两京为中心,在附近云游,这样只要做出一些不得了的事,就有机会被上报给宫中,很容易便能扬名天下。”

“你的意思是,这个凶手的目标就是这种游京术士?”谢阮说道。

“是的,抛开我阿耶的例子不谈,为了扬名,这些游京术士都会在京畿附近游走,但又不经常在某处固定居住。如此一来,约见并杀害他们,就有了天然的便利。

“游京术士既然渴望扬名,自然不会拒绝同道中人互相往来。”明珪看看李凌云,“我此前也跟李大郎说过,这些术士会特意讨好我阿耶,指望我阿耶把他们的名字带到天皇、天后面前,所以轻易不会与同业为敌。当然,他们心里面到底怎么想,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李凌云闻言思忖,道:“从此前验尸的迹象看,不论经常服食丹药,还是下肢粗壮习武,这些死者,恐怕真就是你说的那种游京术士。不过,虽然身份可以确定,但因他们四处游走,凶手具体是谁,从何而来,很难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再加上……他把每个死者都毁了容貌,更是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这凶手好生狡猾。”谢阮抱手,皱着眉头,“想起怨鬼林的铁钉……那铁匠铺的人说,去定制铁钉的那人身材魁梧,年纪三十余岁,口齿不清!世上当真有这种说话颠三倒四,作案却滴水不漏的人?”

“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李凌云命阿奴收起工具,“我们封诊道确信一点,凶手作案如雁过留痕,不可能抹平所有痕迹。走,去那封门村案发地瞧瞧再说。”

说完,李凌云看着那还在抱着棺材大哭的子婴,缓步走到他身边问:“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是在这儿留下,继续照看你师父的尸骨?”

子婴抹着眼泪抽噎道:“子婴无能,就算留在义庄也无钱安葬师父……”他说着扁嘴又要大哭,搞得李凌云手足无措。明珪见他如此,便解围道:“去封门村后,我安排银钱给你师父落葬。”

子婴连忙道谢,和阿奴一起收拾好师父金成山人的棺椁,又去西厢房取了自己的东西背上,便跟众人一同朝那封门村走去。

路上李凌云问子婴,金成山人在九阳观里,是否还有什么私人物品剩下。子婴却说,那位金成山人因是个医道,又遇到玄尘散人这样一个对头,所以向来对自己研制的药物看管甚严,出门时要紧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再加上弟子四散,玄尘散人又对金成山人厌恶至极,金成山人用过的东西早就被或丢或毁了,那九阳观中除了桌椅、蒲团等常用之物,并未剩下任何东西。

三人都知道,这种情形之下,九阳观中一定已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到了封门村,找到凤九带来见过众人的面熟男子,谢阮还是让那人传出消息,请凤九去查九阳观的事。

既然以后要多带一个人在身边,李凌云甚至还动了要收徒的心思,自然要把这个子婴的身份确认一下才好。

一行人在那面熟男子的引领下,很快就找到了案发的宅子。只见那宅子跟此前封诊手记上写的一样,是一座三进的大院,依稀可见豪富迹象,门角还挂着破败的灯笼。

那面熟男子极擅长看人脸色,不等人问,就在一旁介绍道:“九郎先前命人打探消息时,就是我来这封门村打听的,所以九郎此番便又差我来听命。有些情况要说给各位知道。这户人家的家主曾是这里的富商,姓赵,在前朝大业年间时,也是一家豪门,谁知到了大唐,他竟然偷偷将兵器出售给反贼。案发之后,赵富商全家遭到株连,满门抄斩。这家人被行刑后,据说院中经常传出怨恨的呼叫声,附近村民由于担心厉鬼缠身,所以纷纷搬离,这里也就成了一座鬼村。后来有人请过术士镇压妖邪,术士用极高的门槛拦住此屋子门口,说是鬼走路时腿不会打弯,无法越过,封门村便因此而得名。”

面熟男子说着,李凌云却站在双开木门前,仔细地观察起来,又命六娘拿了水晶镜过来查看。

片刻后,李凌云手指木门道:“这里有撕过纸的痕迹,门上原本粘了黄纸,后来被撕掉了,但留下了黄纸的底层。”

“拿水袋。”李凌云吩咐六娘。站在一旁的明珪却抢先一步,直接解下身上的水袋递过去。李凌云接过,忽闻一阵带着蜂蜜味的香味,心知是明珪身上的香囊把气味染在了水袋上。

他打开水袋,倒出一些水,聚拢在戴着手套的手掌中心,又拿一把毛发细腻的小刷,把门上的黄纸弄湿润。

“不吸水……”李凌云皱眉,干脆把水袋里的水直接倒了上去。随后,约每十次呼吸的时间,他便倒一次,保证那些黄纸浸泡在水中。不到一刻时间,黄纸剥落下来,李凌云将其放进一个白色小碗,用水浸泡搓揉。片刻之后,碗底有了一些细碎之物,显然都是从黄纸上脱落的。

李凌云小心地把那个小碗移到幽微镜下。虽说是白天,六娘还是特意掌灯照亮。没过多久,只听李凌云道:“是朱砂。”

“黄纸朱砂,是符文?”谢阮问。

李凌云点头。“门上曾经粘贴过多道符文,制作符文的黄纸,因需要贴在镇压鬼魅的地方,所以都是特殊制作的,颇能防水。”

“大郎可是觉得这些符文有古怪?”明珪敏感,在李凌云开口之前就察觉了什么。

“百姓向来相信鬼神之说,哪怕心中不信,也未必见得会去故意招惹。一般人的话,是不会随便揭走门上的符文的,因为揭掉符文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厄运,所以揭符文的人要么不相信鬼神之说,要么别有目的。”

“此处被人做过法事,符文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贴的——至于为何被撕掉……”明珪琢磨片刻,“或许是凶手进门时觉得符文贴在上面有些碍事?”

谢阮明显不赞同明珪的说法。“若是如此,撕掉进门处的几张便是,可这也撕得太干净了,看起来倒像是故意要把里面的鬼怪放出来。不管怎样,那凶手原本就喜欢做怪异的事,也难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二人说了半天,李凌云已推门而入,查看起地面和门扉背后。谢阮见状笑道:“大郎当真是个只查踪迹的人,对那凶手在想什么却没什么兴趣深究。”

李凌云对这闲话置若罔闻,口中道:“时过境迁,看这地面上痕迹凌乱,想来案发后有很多人来过,所以地面和房门都没有处理的必要了……”

说着,李凌云沿着走廊径直走向后方祠堂。明珪微惊地跟上,问道:“大郎怎么知道在那边?”

“封诊手记中有此屋绘图,看过一次也就记得了……”李凌云来到祠堂前,大门并未上锁,而是虚掩着的,一推之下,应声而开。

这是一间宗族祠堂,房门朝南,进门靠北墙有一个摆着牌位的台子,台子的造型颇像是寺庙中供奉佛像的泥台,除此之外并未看到其他特别的物件。

李凌云用黄铜卷尺测过供台,说道:“台高五尺,长一丈,宽三尺三分三厘。”让六娘记下之后,李凌云来到供台旁看了看,只见上面有不少木质牌位,到处凌乱倒落着,供台中间的区域却还是一片空地。

“牌位都是层层前后安放的,若是自然倒下,中间不会空出,显然,这是有人故意清空了此处。”李凌云眯眼看了看,让阿奴左右手分别拿一个带铜镜的灯,举在供台上照亮。

“这里有血迹,好大一片……从痕迹看,是滴下来的。”李凌云指着供台上暗褐色的痕迹,又取了水晶镜放大观察。“血迹没有太多毛边,血液是从较低的地方滴落下来的。”

明珪想起之前李凌云看过的骸骨切痕。“死者双脚血脉被深深割伤,会不会是从他脚上流下的血?”

“有可能……”李凌云指着台子左右两侧,“有移物痕。”

谢阮凑过来,看见血迹中有两个圆形痕迹,圆形痕迹中并无血迹,便问:“什么是移物痕?”

“顾名思义,就是移动物体所产生的痕迹,比如说地面上有一把斧头,放的时间久了,地面就会落灰,当你把斧头拿走后,地面上自然会留下和斧头形状很像的痕迹,这就是移物痕。”

“所以说,死者的血流下来的时候,这里放着两个东西?”

“是,”李凌云点头,“是两个圆底器物,可能是筒状的东西……按这大小,有些像是装水的陶罐,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李凌云回身拿出案卷翻阅。“当天报案的书生,在发现死者的时候,死者是全身**的,他的上半身被凶手用绳子捆绑,绳索从肋下穿过吊在房梁之上,致双脚腾空。又因绳子很长,所以他双脚距台面并不太高。除此之外,他的双手被绳子拴在了房梁上,双脚则被系在供台边的木梁上。这让我想起一种酷刑——五马分尸。只不过行刑时,人是趴着的,而本案中的死者是被吊起来的。”

李凌云边说,边用手指向屋内木柱和房梁。这时众人发现,房梁上果然有隐约的痕迹,而在地上与之对应的位置,也发现了落下的染血绳索。

“奇怪,真奇怪……”李凌云道,“我先前检验死者骸骨,发现其双脚脚跟处的骨头上有很深的刀割痕迹,要想在骨头上留下如此明显的割痕,关键血脉一定被割开了。”

“听你说过好几次了,什么叫关键血脉?血脉难道还有主次之分?”谢阮不解。

“关键血脉,就是人身上较粗的那种,和切断手指上的血脉的情况不一样,此血脉一旦破裂,很容易导致人失血过多而死。关键血脉分为蓝、红两种。红色血脉中的血液颜色鲜艳且流速颇快;蓝色血脉中的血液则流速相对缓慢,血色较深。红色血脉受伤时,容易造成血液呈喷溅状流出,可奇怪的是,这供台上却并没有留下此类血迹。”

李凌云歪头想想,继续道:“我怀疑,凶手是把死者的双足套在了陶罐中,用陶罐取走其身上的血液,拿走陶罐后,在供台上留下了移物痕。若这个时候,还有血液滴下,那么移物痕就会被新流出的血液覆盖。而就目前来看,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是说,凶手差不多把死者体内的血都放干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血对他有什么用处?”

李凌云看向明珪,期待地问:“子璋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我只听说,大夫会在治病时给病人放血,却没听说血拿来有什么用。倒是有一些歪门邪道,或许会用人血炼丹。说不定这个凶手也是拿来做这种用途?”

“兴许如此……”李凌云颔首,又在供台上细细地查看起来,突然,他轻声喊道:“你们看,这里有足迹。”

众人靠过去,果然在供台上发现了几枚带血足迹,在那足迹的旁边还有少量灰色小珠。

“是锡珠,”李凌云拈起一颗小珠,用力搓揉,便在手套上留下了灰色的痕迹,小珠则变得银光闪闪,“取血过后,凶手把锡熔化,灌入死者口中,供台上的锡珠便是在此过程中滴落下来的。”

李凌云走到那堆染血绳索旁,皱眉道:“这些绳索随处可见,不是特别的绳子,可这也是证物,居然就这么扔在一边……”

“既然只是普通绳子,又有什么好看的?当然会扔在一旁了。”谢阮不以为意地道。

“但是,绳子是普通之物,绳结却有特别之处。”李凌云拿起绳结,观察片刻道:“打的都是死结,绳索系了两次,且最后绳结的方向都朝左边,说明凶手用左手顺于右手,是个左撇子。”

“这都看得出来?”谢阮有些难以置信。李凌云捡起一段没有绳结的断绳道:“你打个死结看看?”

谢阮依言照做。李凌云拿过她手中的绳结,跟凶手所打的绳结并列在一起。“如果右手是惯用手,在系第一个绳结时,是用左手拉动绳头,在系第二个绳结时,是右手拉动绳头,因为死结要想打得牢固,系第二个绳结时,必须要用全力,所以左撇子和右撇子系绳结时,用力的方向是不一样的。惯用右手的人,最后一道绳头的方向相对系绳者向右;左撇子则相反。由此可见凶手是个左撇子。”

明珪在旁边道:“四桩案子全是左撇子所为,而且每一桩都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才能独自完成。再加上每位死者身上都被取走了一些东西,看来大郎最初的推测是对的,这是只以术士为目标的连环杀人案,只是我们还不清楚凶手的犯案动机。”

“杀人原因是什么,现在还不得而知,当下重要的是把鞋印提出来,与死水湖案中留下的鞋印仔细做对比。”

李凌云望着台上一双很清晰的血鞋印道:“从鞋底印花来看,凶手穿的是一双长皮靴。这种靴子深受武将喜爱,因为此靴底厚,靴底印花极多,走路很抓地,而且长靴跟脚,适合长途跋涉。由于制鞋工艺因人而异,所以即便是同种靴子,靴底的印花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可巧合的是,我在死水湖旁用石膏提出的鞋印,也是这个印花,虽还没有细加比较,但可以看出凶手绝不是什么文弱书生,至少是个习武之人。”

李凌云顺着台上的鞋印一直追踪到了地上,可由于台上血迹不多,所以凶手跳下台面后,留在地上的血鞋印也非常浅。

六娘手持一把小猪鬃刷打扫干净地面上的浮灰,然后李凌云让阿奴紧闭了门窗,随即拿出一个形状古怪的炉子,开始煮起水来。那炉子上方用的锅具,底部极为平坦,下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炭火引出铺满整个锅底。如此操作下,锅内的水很快均匀地沸腾起来,并冒出了大量水汽。

谢阮见之大笑道:“莫非大郎饿了,要在这里煮点什么来吃吗?”

李凌云无奈地看看她,解释道:“自然不是了,这是湿炉,之前富商灭门案里,我用这个手段取得铜壶上的指印,你都忘了吗?人血滋味咸腥,其中有一些盐分,加湿之后,人的血液就会吸入水汽,此时再撒上细灰,吹开就能看清鞋印。”

谢阮这时才想起,王万里家酒壶上的指印的确是用水汽取得的,于是她连连点头,好奇地在一旁观看起来。

不久,见水烧干,李凌云在地面上又撒了一层浮灰。此时,本来模糊的血鞋印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他让六娘拿来半干的白石膏,贴在鞋印上,再拿起时,那黑灰鞋印便清晰地印在了石膏底面上。

李凌云取出封诊尺测量鞋印。“按此鞋长短,推测那凶手身高在六尺一寸七分左右,身体健硕,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壮男子。”

他话音未落,谢阮大叫一声,引得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只见她一击掌道:“六尺一寸七分,明崇俨被杀案的凶手,不就是这个身高吗?引雷针是我亲自测的高度,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李大郎还说,至少要超过这个高度,才能把人穿在引雷针上。”

明珪想起父亲明崇俨的惨状,一贯温和的目光变得冰冷。李凌云见他这样,简短地安抚道:“少安毋躁。”说着又在房中寻觅起来。

很快,李凌云在供台后一堆熄灭的炭火旁站住脚。“锡要现熔现用,才能灌进死者口中,不过用来熔锡的工具已被那凶手带走了,只留下这堆炭痕,还有剩余的一些锡块。”

说罢,李凌云抬头四望一番,对明珪道:“这里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凶宅’,而‘凶宅’对凶手来说是作案的极佳场所。他能把死者绑成如此复杂的造型,说明死者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处于昏迷之中,这与前几案完全一致。供台上的少量锡珠覆盖在血迹之上,可以看出凶手将死者捆绑后,先割开了死者小腿下方的关键血脉,把血取完以后,才将锡水灌入死者口中。”

李凌云伸手敲敲供台。“这供台上的滴落血迹多集中在一起,看来凶手割开关键血脉时,死者连最本能的疼痛反应都没有了,否则血液一定会被甩得到处都是,可见死者当时处在深度昏迷状态,恐怕是中了烈性迷药。”

“之前我也说过,迷药分两种,一种是吸入的,另外一种则需要口服。前者没有那么大的药力,所以只能是后者。凶手熔锡、取血都需要时间,所以就加大了剂量。药量并非关键,重要的是如何让死者心甘情愿地把迷药喝入肚中。若两人交情不到一定程度,死者怎会给凶手可乘之机?”

“越来越能看出这些案子是一人所为了……”谢阮皱眉,“要带陶罐、绳索、锡和火炉来此偏远之地,这次他会骑驴,还是驾马呢?”

李凌云道:“在这荒僻之地,带着一个昏死过去的人赶路,太容易引人注目了。不管是什么车,车后应该都有车厢,就算只是运送货物的车斗,最少也要在上面覆盖点东西,便于隐藏死者。”

对于“车”的调查,自然通过面熟男子,又交给了凤九那边去操办。

李凌云继续在屋内探查时,又在旮旯里找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草药包。

那草药包最外层是粗布,内包乳香、鸡血藤、黑三棱三种药物。李凌云皱眉道:“全都是活血的中药,用了这些药,血便很难凝固,凶手应该是把这些草药裹在药包中,挤出汤汁,滴入罐中,用来防止收集到的血液凝固。可凶手为何要这么做?毕竟血液若凝固的话,要好运输得多……”

他边说边查看残渣。“洛阳一带,并不产鸡血藤与乳香,尤其乳香,生鲜时价格便昂贵无比,何况这炮制成熟的佳品,由此可见凶手并不缺钱。只是……这黑三棱却未经过晾晒,是直接采集的鲜品,凶手看来很懂医术。”

此时那面熟男子传了消息刚折回,闻言正要说什么,李凌云却道:“烦你去查一下,黑三棱这种药物,关内道附近什么地方有出产?”

那面熟男子却回道:“郎君不必着急,稍等片刻我们必然会仔细调查。倒是之前让查的消息已经回来了,郎君不如先听一听。”

李凌云应声,那面熟男子便说起了打探结果:经查,只有洛阳城附近邙山的翠云峰脚下,存在驴粪中的两种草大规模生长的情况,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但都只是小小一丛,不太可能那么巧合被驴吃到。

面熟男子说完便又传话去了,也不知被他传话的都是什么人,又隐藏在封门村的什么地方。毕竟凤九行踪始终诡秘无常,众人也无心多问。

李凌云将地上的锡与死者身上发现的锡放在一起,拿出一口石制小锅,在下面烧起银丝炭,没过多久,锡就重新熔化。他移开小锅,把锡放凉,倒扣出一个锡锭,又用钳子钳开来。

看着锡锭银光闪闪的截面,李凌云叹道:“这锡很纯,没多少杂质,的确是官用的锡锭。凶手是怎么得到的呢?”

说着,李凌云又看向那回来听命的面熟男子。对方被他一瞧,不由得笑了起来。那男子长相着实普通,笑容显得格外憨厚,对李凌云道:“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难,我们鬼河市上就有卖的,地上的黑市也有,此非铜铁之类的硬物,做不得重器,遇到天寒还会化灰,价格又昂贵,除了用来炼丹,倒没见它有何妙用,所以常见有人暗中买卖。”

那男子称“我们”鬼河市,此话一出,连人情愚钝的李凌云都猜出此人多半是地底的鬼河人,不过他并未揭穿,只道:“原来如此……这里大约有十块官锡的量,其价值绝非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凶手为了作案还真是一掷千金……”

谢阮在一旁冷笑。“这家伙为了达到疯狂目的,好像花多大代价都觉得无所谓,如此视金钱如粪土之人,要么就是银钱来得太容易,要么便是钱来路不正……杀人手法如此凶残,我看他若不是术士,也不排除以前就曾作奸犯科的可能。”

说到这儿,院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那面熟男子马上追了出去,看来是凤九那边又有了消息。片刻之后,他果然来报:“封门村鬼怪传闻一直很多,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在此居住,不过少却不等于完全没有,村头的王二说在案发期间,他曾见过一架驴车。”

“驴车?在死水湖用的是马,在城西怨鬼林用的又是驴。靠近东都,用驴倒也无妨,但此处遥远,用驴脚程却远不及马!凶手为何不骑马呢?”谢阮不解。

“马车只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可以用,否则也是逾越了法度的。寻常百姓大多用牛车、驴车而已,在偏远的地方使用马车太过招摇,所以不用马而改用驴,也算合情合理。”明珪分析到这儿,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觉得用驴车就够了。”

李凌云道:“我还小的时候,我阿耶就让我测试过各种车驾和牲畜的脚程。凶手犯案后逃跑是必然的,所以驴车一日能走多远,我很早就试过了。我大唐普通驴车行驶一日,不过能走区区六七十里地而已……”

谢阮沉吟道:“也就是说,凶手给死者下迷药的地方,应该在距离封门村六七十里的范围之内,否则时间太长,死者就会醒来。方才李大郎又说,有种草药没有炮制过,是采摘后直接使用的,既是如此,那草药的产地恰好也在该距离范围内,岂不就能查到凶手是从哪个地方来的了吗?”

正在这时,外面又响起了呼哨,面熟男子再一次去而复返,这回他有些高兴地道:“九郎真是非比常人,诸位离开东都时,他就唤来了众多乡老大夫,经询问后得知,那黑三棱产于原武山一代,距离此处不到一百里。”

李凌云闻言大喜道:“驴车在原武山可多见吗?”

那面熟男子老老实实答道:“那原武山下的平原上,居住了许多百姓,平日有很多驴车经过,至于先前郎君所说的三十岁左右的魁梧男子,也多不胜数。”

“……看来不行,线索过于笼统,符合的人太多,只怕就算确定凶手住在那原武山,也难确定他的踪影。”李凌云眉头大皱,“这屋内痕迹被破坏得太严重,凶手留下的其余痕迹已无法提取。不过事到如今,四个案子合在一起,姑且可以将那凶手简单描述一番。”

“凶手为男子,身高六尺一寸七分以上,三十余岁,身体强壮,脚穿长靴,靴底印花极为规整,丝线排列整齐,可见此长靴出自巧匠之手。凶手有习武经历,懂得如何利用中草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四名死者口服迷药,可见其懂得医理。他知道脚部血脉位置,一刀割开,下刀稳、准、狠。死水湖案中,他挖眼的手法同样干净利落。在天师宫里,他更是一刀截头,一刀剖腹,毫无半点拖泥带水……他甚至知道人在水中可以变成巨人模样,无法辨别容貌,所以只有死水湖案中,凶手没有附加毁容手段。这一切的一切都可证明,凶手对人体构造极为熟悉,非一般医者可以比拟,只有追求升仙之法的医道才最为符合。

“此人作案时,使用驴、马运送死者与工具,说明其擅长驾驭牲畜。三桩案子里,他一次用驴车,一次用马,一次用驴。虽说天师宫的绝壁之下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痕迹,但依我看,如果再回去仔细找寻,说不定能发现与牲畜相关的痕迹。

“另外,封门村鬼宅、城西怨鬼林,以及那个死水湖,当地人都很少知道,更别说外来者。凶手能到这些地方作案,说明他对河南道一带的地理情况非常熟悉。

“他可以让死者主动喝下迷药,作案后又对死者进行毁容,显然他是四名死者的老相识。

“杀完人后,他取走死者的头颅、眼珠、**及血液,作案动机要么是仇恨,要么就是为了达到其他目的,只是目前我们还不知晓具体为何。

“封门村案中,他为了防止血液凝固,特意准备了新鲜的活血草药。

“怨鬼林案中,他为了将死者钉在树上,提前许久,去铁匠铺锻造了四根铁钉。

“死水湖案中,他为了让尸首漂于湖上,在轻木上用配方极为复杂的‘萤火虫汁液’做记号。

“天师宫案中,他为了一刀斩断明崇俨的头颅,带了一把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御用陌刀。

“每桩案件中,他杀人的方法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展示尸首的方式也不同。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不难看出,每次作案之前,他都做了十分精心的设计。按我们封诊道多年的查案经验分析,这不符合泄愤杀人的特征,所以……”

李凌云沉吟片刻,继续道:“所以凶手这样做,一定有他特别的目的,砍头、挖眼、取血、摘**……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越看越像是信奉了什么邪神,带着某种祭祀的意图……又或者,他是一个极为疯狂的疯子……”

“会不会,他听了什么胡僧的胡话呢?”谢阮忍不住猜测。

李凌云若有所思。“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可以肯定的是,四桩案子均是一人所为……此人身份特殊,专杀术士,他连天皇、天后身边的红人,明子璋的阿耶都敢下手,足以看出,在他眼中就没有不敢杀的人……”

谢阮也变了脸色。“别人不说,明子璋的阿耶何等身份,平日想巴结他的术士比比皆是,他竟然对凶手也毫无防备,至少说明该人与他处在同一个水平……大郎刚才也说,此人为游京术士,常在东西两京及关内道、河南道附近活动,现在又有如此高的道法,万一被他混进皇家道场……难保不会生出大事情来。”

李凌云认可道:“我看,此人便是凤九说的那种杀起人就停不下来的家伙,如果放任不管,只怕还会有人惨死。”

谢阮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打定主意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马上告诉天后!”

官署名,也写作“掖庭”。秦和汉初称永巷,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更名掖廷,属少府,其长官称令,另有副长官丞八人,掌后宫宫女及供御杂务,管理宫中诏狱等,由宦者担任。

文书名。即由官府发给出家僧尼之凭证,亦简称“牒”。

老子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