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场出来,丛安河就近带戚不照复诊。

戚不照一百个不乐意。他横归横,耐不住没出息。

丛安河早拿住他命门,拉到人少的拐角,左脸右脸各亲一下,再不行就踮起脚,亲亲额头再亲亲嘴,说什么也就都答应了。

给他预约了专家门诊,腿的问题关联腺体,挂的不是外科。

医院工作日尚且不缺病人,今天公休,自助一体机前排起长队。

两人住一室一厅的公寓,出行靠公共交通,几个大购物袋拎起来麻烦,人群里不便移动,戚不照只让他在大厅等着。

复查完是半小时之后,戚不照下楼,丛安河还坐在原来位置,盯着药房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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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不照把报告递到眼前,他回神:“医生怎么说?”

“让我下周再过来一次。”

丛安河皱眉:“数据不好么?”

“没什么问题,”戚不照却笑,“有项结果出来得迟。”

丛安河不放心:“什么时候,我陪你。”

戚不照接过包装袋,转手到另一侧,空出的那只手牵住他,毫不掩饰亲昵:“我自己可以。”

真需要的时候不开口,没病没灾的反倒会扯他衣角。

丛安河张嘴想教训他,戚不照低声,意味不明道:“……你这周有的忙呢。”

一语成谶。《前夫》进度已经收尾,苍培和制片开了组会,意思是定在两周后公演。

开不开巡演还在沟通,暂定一个月五场演出。

周五综艺定档,不知平台那边出了什么岔子,竟然提档到这周六晚空降播出。

后期和剪辑是节目组要愁的事,丛安河看过也就忘在脑后。

当晚巧是魏生过寿,逢五逢十所以大办宴会,娱乐圈的老朋友,剧院的熟人,上上下下都叫了过去。

丛安河叫他声老师,固然不能缺席。

戚不照或许真的神机妙算,那套西服竟这么快便派上用场。

时间紧,黎微直接把改好的套装寄到排练厅。

他人模狗样出现在晚宴,第一次露脸,几个魏生早年熟识的大经济人还以为是哪家公司新签的艺人。

到场的没有媒体,杯盏交错,席间喝大的不少。魏生夫妻两人早在楼上宾馆订了两层房间,熬不住的就直接宿下。

丛安河醉了六七分,去卫生间冲了把脸出来,又觉得还好。

魏生看他眼神略有飘忽,抬手招呼,助理忙不迭跑过来递房卡。

丛安河没收。

师母向来对他印象好,温声劝:“你喝得醉醺醺,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

丛安河愣了愣,眉眼舒展开。水渍干了,冰凉的触感却还在。

酒突然醒了七八分,他笑了笑,说:“我不是一个人。”

魏生和师母齐齐一怔。

“有人在家等我,”丛安河整理领口,领带是戚不照送的那条,摸在手里材质熨帖,“老师,我得回家。”

魏生叫人给他打了专车,车窗被他摇下去大半扇。闷热的风吹醒他剩下的零星醉意,摁亮手机,才发现一整天都没戚不照的半分音讯。

讨厌来信提醒如他从前……人大概真是容易被驯化的生物。

住一楼的好处是一眼就能发现卧室亮着灯。

丛安河开锁回家。

他没出声,清楚戚不照能听到,闹了小一会儿动静,却始终没见人出来迎,只好推开卧室门。

“厌倦了还是感情淡了?”

他喝了酒跟他调笑,声音带些哑,听起来倒比平时还温柔。

戚不照刚洗过头,丛安河站在身后摸了两把。

戚不照抓住他手,顺着指腹一路揉到腕处。给了压力,又借了酒劲儿,脉搏快起来,跳得像鼓。

“……去过医院了?”

戚不照:“嗯,你看见了。”

玄关鞋柜上搁着医院的白色塑封袋,彩超和CT都塞在里面。

“我还没老花眼,”丛安河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戚不照答:“很好。”

好赖算是需要用脸吃饭的行业,丛安河桌上摆着面镜子。戚不照透过镜子看清他全身,几乎带种冷静的痴迷。

丛安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腺体毫无预兆躁动起来。

下意识想抽出手,但被攥得太紧,又结结实实在手腕上亲了一口,听见他低声:“真好看。”

夸张。

以进为退,丛安河倾身,干脆俯撑桌沿,让他闻个彻底。

今晚拍大合照,他站位不算太偏,旁边是崔想公司的三线男艺人,听说演了部大热IP的一番,戏还没上,但营销已经买起来。

人倒是相当没架子,似乎知道他和孟舫是旧识,席间态度热切,合照时刚抽完烟,自来熟地把手搭上他肩膀。

“我都快被腌入味了。”

“有吗,我没觉得。”戚不照狗鼻子却像失灵,说着还往他脖颈里蹭。

丛安河怕真熏着他,往后退开,手却从桌边带下去什么。

两件东西。

捡起来,左手是剪刀,右手是推子。

丛安河一愣。

没等他问,戚不照便答:“我剪剪头发。”

语气太轻松,丛安河起初以为是玩笑,随后便想起前几天在餐厅讲的话。

他察觉到事态,下意识把剪刀往身后藏了藏,问:“为什么要剪?”

戚不照抬眼看他,看着看着便笑起来。

转椅转一圈,戚不照岔开腿往前一滑,把人整个卡在怀里。慢条斯理从手里把工具骗出来,两指头一夹,咔嚓咔擦两声响。

“毕业答辩,”他看了眼日期,“就下周二,我回学校一趟。”

“……你,”丛安河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戚不照:“电子病历会同步给教务,痊愈就没道理继续休息。上面管得严,留长发不让我毕业。”

“等等,”丛安河发蒙,满脑子都是无业游民四个大字,“……你还在上学?……大学?学什么?”

戚不照答:“科大,武器学。”他补充,“跟你提过。”

丛安河记起那晚在银滩上趟雷,瞎话说了不少。什么学表演的后辈,什么学造导弹的,没想到还藏着一句真话。

脑子里乱得像通了220V电。

意外太多。

去趟恋综撬回来的是正经男大,公认的闲人闷在卧室竟然是在做数据开组会写论文。

丛安河发呆发了半晌,最后脱口低骂了句“我晕”。

戚不照还在继续:“你更喜欢长发?以后慢慢留,戴假发也可以…还是你只喜欢我的脸?”

“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丛安河揉了把脸,“是不是想听这个?”

戚不照不答,垂眼笑笑:“哥哥,你帮我剪吧。”

丛安河不太舍得。

把剪刀塞回他手里,戚不照说:“帮我吧。”

他顿了顿,抬眼和丛安河对上视线。

“我怎么样你都要喜欢,”戚不照语气很轻,重复,“不要骗我。”

酒后反应是有些慢,丛安河一瞬愣怔,而后在对视中读出什么。

他有点无奈,又有些好笑,于是轻叹一声,说好。

艺不高胆子也大。推成板寸太极端,丛安河只拿起剪刀意思意思。

一个敢剪,一个敢被剪。

几刀下去,头发就落了地。

好在以前自己修过刘海,他手不算太笨,认真到一言不发,算准哪种长度更好。头发吹干,看成品时甚至有点紧张。

好在底子太好,没出差错。

丛安河捧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澡都忘了去洗。

“怎么样?”戚不照问。

丛安河指尖扫过他垂在额前几缕柔软的、蓬松的、干燥的发尾,喉结滚了滚,说:“……有点新鲜。”

戚不照:“就这样?”

丛安河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真好看。”

话不作假。

头发变短了,穿的短袖是男款。

眉眼浓墨重彩,轮廓深刻俊美,抬目时侵略性如有实质。他是戚举,也不是,戚举很好,但他更好。

指尖抚过轮廓,有几个瞬间,丛安河似乎能在脑海里构画经年前的那张尚且青涩的面孔。

丛安河垂下脑袋,吻了吻他颈间疤痕。

戚不照喉结微动,下颌瞬间咬紧。

“这儿是怎么回事。”

戚不照轻描淡写两句带过:“跟导师去南非做项目,被当地**分/子盯上了。”

丛安河还欲深究,戚不照却讲起公平:“一换一。”

“我还有什么可换的?”

戚不照单刀直入:“上次在医院,你看到谁了?”

丛安河一怔。他把领口松了松,取下领带,搭在床边。

“在你面前,我是不是不可能藏得住秘密?”

戚不照看他,他似有无奈:“是乔颂,我看见她在药房取药。没看清具体的,大概是精神类药物。”

“她又找过你。”

丛安河没否认:“她不可能不找我。她认定乔秋是我害死的,法律层面上我无可谴责,尽管没法让一命偿一命,也决心要我付出代价。”

戚不照:“总要有理由。”

丛安河沉默。

“乔秋喜欢你?”戚不照问。

丛安河:“你猜的?”

戚不照没说话。

问题变得难以回答,尖锐到让过去无所遁形,丛安河仰起头,听见颈椎一声轻响。

孺慕和爱意,乔秋跨错一步,他察觉,也做了干预。

无力感又涌上来,丛安河突然有些累。他闭眼,额头贴上戚不照肩膀。

“乔秋有个哥哥,人很好,但去世得早。”他上句不接下句道,“……警察在乔秋房间里,搜到了写给我的情书。”

作者有话说:

硬性需要……大家等一等,头发会长的

第1章 安提戈涅情结

注意到乔秋不吃午餐是在中秋假的前一天。

往年食堂发月饼是五十克一袋的苏式,散装直接分销,口味随机。今年换了承包商,统一广式莲蓉,一百克一包。

丛安河教英语,王润教物理,带一个班不假,可年龄毕竟差了十多岁,一个alpha,一个beta,专业也八杆子打不着,关系却意外不错,午饭经常搭伙。

教职工食堂也在派月饼。包装倒精美,就是味道太差。

王润嘴馋,领完当场撕开咬了口,随即被甜到面目扭曲,偷摸着把剩下大半块扔进垃圾桶。

丛安河没什么叛逆精神,深信馈赠总要回收相应的价码。见状不由心生敬畏,把刚拿到手的月饼又放了回去。

回办公室时路过教学楼。途经四班教室,王润突然拍他肩膀。

丛安河应声侧目。

这个时间,学生大多在食堂就餐,班里人不多,只有后排几人偷越围墙拿外卖,在教室里吃得正香。

乔秋闷声坐在角落。

煎饼果子、黄焖鸡和猪脚饭……独他捧块难吃到色变的月饼。

他克制又急切,剩下小半块时竟看出几分依依不舍。

王润和丛安河对视一眼。

两人一时无话,走进办公楼等电梯时,王润才开口。

“前两天课间跑操,都说四班有个学生跑了半圈就低血糖,差点晕倒,是不是他?”

丛安河没言语,电梯门便开了。

王润揉了两圈木头珠子,叹口气说:“走吧。”

丛安河给班主任反应了情况。

班主任假期后探了几个班委口风,才知道乔秋三餐只吃一餐半,一周只一天不上学,还要去打零工,怪不得风灌进他校服领口时,看起来阔得像盏不标准的灯笼。

班主任花钱给他充了张饭卡,本意是好,但卡交到他手里,他表情却不太好。

自尊心最强的年纪,没有锋芒不代表骨头不硬,苦痛似流水,于是人被磨得有处嶙峋,有处圆钝,变成块古怪而矛盾的石头。

他沉默着感激,也只有感激。

班主任几天后查账,无奈发现卡里的钱他一分都没动。

没过几天,班主任远在老家的父母又突发急症,请了长假,丛安河临危受命代管四班。巧的是接管没两天,财务处便上传电子表格,让各班符合条件的同学申领助学金。

乔秋家庭情况丛安河只大概了解,因此这回特地做了背调。

和入职时班主任所述差异不大。

农村户口,父亲有精神病史,七年前宣告失踪,三年前宣告死亡,母亲患尿毒症,需要定期透析。

有个哥哥,哥哥比他大七岁,初中辍学在外打工,在两年前的一场工厂爆炸事故中丧生。还有个姐姐,大他三岁,初中学历,现在流水线上做工维持家用。

丛安河在体育课上把人叫走。担心办公室人多局促,他带乔秋去了体育馆后门。

这道门常年上锁,玻璃上蒙了层灰。后门外正对的是菜农种的地,面积不算太大,好在围墙很矮,视野开阔,一块接一块肥沃的土,生菜绿得发亮,小番茄正要结果。

空旷但不至于人际罕至,菜农夫妻和一条狗都在地里忙活。

左手边是楼梯,不到一百米外就是操场和看台,叫闹和嬉笑频频传来。

乔秋没说话,还是紧张,手都在抖,把饭卡递出去:“老师……饭卡,还给你。”

丛安河没接:“这是陈老师给的,如果你想还,不用还给我。”

乔秋一怔,手臂放下去,没明白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要找他聊。

丛安河坐在台阶上,一米八几的人瞬间矮下去。他见乔秋隐隐松口气,却还不愿意坐下,也不强求。

“助学金和奖学金,要不要申领?”他提醒,“两项不冲突,可以兼报。”

乔秋喉咙发出两个模糊音节,像没听明白。

“助学金和贫资申请表在这儿,填完了可以直接放到我办公室,证明材料需求我用铅笔写在反面了,”丛安河补充,“后续可能还有文件要补,但审核通过后,最慢十二月就能到账。”

乔秋讷讷接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丛安河把腿收了收,给路过的蚂蚁让路:“奖学金是下学期的工作任务,我是临时班主任,提前说这些可能有点越俎代庖。”

不远处的操场内圈,体育老师搓着睡乱的鸡窝头,正从裤兜里掏口哨。

丛安河整理裤脚站起来:“我看过往年的安排,期末期中均分排名前三百,或者期末较前几次月考进步跨度较大的,都符合条件。听起来不容易,我知道,但也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体育老师吹起集合的哨声,伴下课铃同时响起来,太尖锐,极像种鸟类的鸣叫。

乔秋微扣肩膀,手紧紧握着,看不出情绪。

他上课犯困多因体力不支,此刻垂下脸,只能看见额前枯黄的刘海,在十月秋风里黄成羸弱的麦子。

“身体是本钱,人不是铁打的,一直饿肚子,谁都撑不住,”丛安河说,“是人就有难处,班主任需要帮助,所以我出现了。没有人希望你倒下去……乔秋,求救不是乞讨,你不用低头。”

乔秋一言不发。

丛安河也不再多说:“去吧,下课了。”

这周还没结束,丛安河就在办公桌上见到乔秋的申请表。

不清楚饭卡里的余额动没动,也不知道周末那份工乔秋还在没在打。他作业依旧按时交,课上尝试举手,听不懂的也会问,据各科老师反应,情况似乎在变好。

班主任返岗没多久就是期中考,这方面学校效率一向高,单科成绩和总排名很快出来。

乔秋进步很明显,从垫底爬到中后段。

家长会开得仓促,来的是乔秋的姐姐。她两颊雀斑淡淡,头发枯黄,和乔秋长得很像,一双大而空洞的黑色眼睛像是等比复刻。

丛安河不准备发言,但会后有家长和老师的答疑活动。比起数理化老师被围得喘不过气,他相对清闲。

已经晚上六点,家长走了许多,部分学生还在教室外逗留。

丛安河出门没几步就被堵住,他定神,意外发现是乔秋。

“怎么了,有话跟我说?”他问。

乔秋紧张到手脚都不能自如行动,于是只僵硬地点点头。

丛安河道:“你慢慢讲,我不急。”

乔秋反复吞咽几次,才抬头看他一眼:“……老师,谢,谢谢你。”

尽管一秒不到他就飞速别开目光,这还是丛安河第一次和这个内向到社恐的学生对上视线。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努力。”丛安河笑了笑,“成绩我看到了,考得很不错。平常心,要坚持。”

乔秋楞楞的,不知听没听进去,没说话,还是点头。

丛安河告辞欲走。明天有大雨,天气阴沉,蚂蚁搬家搬了一下午。

往前几步的砖缝里大批涌出来,丛安河错开两步,给它们让路。

乔秋在他身后,突然叫了个名字。

丛安河一愣,回头:“什么?”

乔秋讷讷把头垂下去:“蚂蚁……”

蚂蚁?

“蚂蚁怎么了?”丛安河问。

没等到乔秋的回答,他姐姐突然出现,打断这段无厘头对话。

姐姐面色极不善,眼神钉向砖缝,又钉向丛安河。她似乎被这种成群结队的昆虫戳到痛脚,客套的话都没说两句,疾言厉色地带乔秋离开。

期中考后,乔秋来办公室找他答疑的次数变多。

有时丛安河不在,乔秋会提前站在办公室等。同组老师看他站得累,常叫他去沙发上坐坐。

他们交流很简单,一个问,一个答,也只是这样。

偶尔乔秋会在丛安河看题目的时候盯着办公桌面发呆,丛安河叫他一声,他会被吓到一样回神,把脑袋埋下去。

第一个感慨的是同组的隔壁班老师,说,还是小丛老师人格魅力强,这孩子不怎么找其他几科老师,看来是爱上英语了。

乔秋其他几科也在均速进步,丛安河听到这话愣了下,只答没这么夸张。

十二月中旬的月考,乔秋头一回在语文作文上出了风头。

主题是故土,大量生搬硬套的议论文里,他真诚的记叙文打动阅卷老师,得了一个很高的分数。

年级里印了一批优秀作文准备讲评。

丛安河下课时收拾教案,无意带走了一张落在讲台的样卷,回办公室才发现拿错,刚摊开就看见页首的“高一四班乔秋”。

有人写故乡是在写情怀,乔秋的故土写的是他哥。

八百字容量不大,他字迹笨拙却认真:他哥哥没怎么上过学,但却喜欢读诗;他哥哥很温柔,为给他姐弟赚学费什么工都愿意做;脑子不正常的父亲会打他,他哥哥会在他挨打关禁闭的夜半,翻墙撬锁给他送豆饼……

他的哥哥很善良,会帮小狗赶走恶犬,还会在雨天给蚂蚁让路。

他最喜欢他哥,他哥哥死掉的时候,他像是也死掉一次。

他写,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哥哥的命。

……

丛安河轻合上这页纸。

他调出乔秋的助学金档案,鼠标卡顿着往下滚,目光最后盯在亲属信息栏。

父亲乔大春,母亲宋丽,他叫乔秋,姐姐叫乔颂,还有个哥哥,叫乔天。

乔天。

丛安河听过这名字。

就在上次家长会后,他绕过大雨前搬家的蚂蚁,乔秋毫无由头地用这个名字喊住他。简单的两个音节,乔秋叫得并不含糊,他听得清楚。

丛安河关上文档,沉默了很久。

已经到下班时间,今晚晚读课英语组不轮值,办公室里只剩对面的老师。她拎起包,披上大衣,诧异问他怎么还不走。

他回过神,把电脑关上,收拾东西套上羽绒服。

两人一起出门,丛安河把办公室门上锁。

走廊窗缝钻进寒风,没了空调,同事被冻得原地跺脚:“学校为什么不供暖,北方教职工是被开除北方籍了么?”

丛安河打趣:“那北方学生也被开除北方籍了,这么看学校还挺一视同仁。”

“说到底还是校舍太旧,钱都去哪儿了……也不敢问。”太敏感,同事换了个话题,“上次你们班那学生来找你答疑,我看他手上都生冻疮了。”

电梯门开了,同事先进去,丛安河拦着门殿后。

等两人都在轿厢里站定,他才顿了顿,嘱托:“我不在的时候,乔秋如果再来找,让他把问题放桌上就回去,别在办公室久留。”

同事不解,纳闷看他一眼。

“我汇总后上课集中讲,提高效率,”丛安河定神,看银色厢门映出的影子,神情有些冷,淡淡道,“……这样才好。”

作者有话说:

安提戈涅情结:恋/兄情结

第1章 一扇铝制的四面窗

戚不照沉默片刻,问:“然后呢?”

丛安河想开口,却欲言又止。他将领带妥帖收好,脱下外套:“我先洗个澡。”

冲完澡,身上味道干爽。丛安河吹干头发躺上床,觉得空调温度比他开得要高。

两人只盖一床薄薄的空调被,丛安河掀被要下床,被戚不照从身后一把揽住,拉进怀里搂得严实。

“你把温度调高了?”

戚不照埋头在他肩窝里,闷闷嗯了声:“你怕冷。”

丛安河反驳:“你怕热。”

“无所谓,”戚不照挨着他蹭了两下,“你身上凉,抱着你就不热了。”

邪门道理。

丛安河反手摸了把他略乱的头发:“明天去理发店修一修。”

“我不要。”

“你想顶着一头乱毛毕业?”

戚不照又嗯了声,理直气壮:“你给我剪的……没关系,我好看。”

耍无赖丛安河比不过他,心道明天说什么也要把人绑给熟悉的tony。

“困了吗?”丛安河问。

戚不照说没有。他松开丛安河,坐起来,背靠床头,丛安河便懒懒的,侧过身,在他大腿上枕脑袋。

丛安河:“你还想听什么?”

“所有。”戚不照答。

那要讲到明天。

丛安河额头抵了抵他,声音低低的,有些闷:“我不是十八……一夜不睡我明早就别去组里了。”

戚不照发色很黑,床头柜的台灯亮着,从一侧照过来:“那就之后的事。”

“你当时高中还没毕业,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戚不照抚他耳廓:“我是提前批。”

丛安河愣了愣,反应过来问:“什么时候离校的。”

“四月中旬。”

丛安河抓住他不老实的右手:“……怪不得。”

丛安河疏远乔秋的态度很坚决。

尽管同组的老师没猜到因由,还是隐约觉得微妙。是以乔秋下次造访,她按丛安河的意思把人劝走。

乔秋很执着。不清楚是不够敏锐还是过分坚韧,吃完一碗闭门羹还要吃下一碗。

他没吃够,喂得却烦了。

同事跟丛安河反应了情况,丛安河沉默片刻,点头说好,跟同事道完谢,又说,我会跟他聊聊。

聊得很笼统。丛安河说得委婉,乔秋总是木讷,沟通是否有效不明朗,那天之后他来的次数确实变少了。

期末考试乔秋考得不错,没意外能拿到进步奖金。

寒假过年,丛安河陪丛宗庭吃了年夜饭,两人包的牛肉馅饺子冻了一冰箱。年初要走亲戚串门,丛宗庭不苟言笑,少不了丛安河八面玲珑。

初二按计划探望姥姥姥爷。

余珂生前和父母关系不好,二老偏疼她弟弟,人到老心更偏,余珂走了这么多年,想念的时候少。

丛宗庭和余珂青梅竹马,其中内情他知道得多,难摆出好脸色。

晚饭都没留下吃,父子俩各窝半肚子火,一个去朋友店里打桌球,一个去电影院看深夜场。

教师复工比学生早。

过完年还在数九,丛安河冻得缩手缩脚,羽绒服厚而大的帽子卡着,路过保安亭却被门卫叫住。

“老师,有你的包裹。”

丛安河摘了帽子:“您认识我?”

门卫哈了口白气:“认识,老师里长得最帅的那位……姓丛是吧?”

从小被夸大的,丛安河宠辱不惊。他鼻尖被风吹红,手揉了下:“是快递吗?”

门卫说:“不像,没贴标。放外窗台上,我要是不给窗户除冰都不一定能看见。”

“好,”丛安河说,“麻烦您了。”

门卫把东西塞他手上:“没事,不麻烦。”

……

戚不照还在捏他耳后那块骨头:“是什么?”

丛安河闭着眼:“好没耐性。”

“我没有,别乱说。”戚不照轻声笑,他声调低,态度却诚恳,连调情都真诚,“我可是男大。”

没做干预,他信息素淡淡,把人裹起来。玫瑰香气清冽,丛安河闻惯了,总能极端地想到彻夜荒唐和整晚好眠。

骂是想骂的。

人是感官动物,可意志和本能对弈时也总有意外,alpha躺在alpha腿上,想的只有再多躺一会儿。

丛安河睁开眼,又迟钝地合上:“是绿豆饼,保质期十五天,拆开的时候还差三小时过期。”

有点意外,戚不照问:“他真把你当他哥哥了?”

丛安河帮过他,也习惯躲开过路的蚂蚁,于是莞莞类卿,连新年礼物送的都是年幼时乔天偷递给他的豆饼,不能说不算场标准的移情。

“我跟他说得挺明白,”丛安河无奈,“具体的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不是乔天,这个意思讲得很清楚。”

“那他还要和你表白?”

丛安河没听懂,反问:“乔秋什么时候向我表过白?”

戚不照偏了下头:“他没有吗?”

丛安河笃定:“没有。”

短暂走了个神,戚不照半晌才哦了声。

“……所以我才意外。”一个姿势卧太久,丛安河抬手环住戚不照腰,闷头埋上他并不柔软的腹部,“他没署名,春节豆饼之后没有别的什么能说。警方搜到那些情书…说实话,我的震惊不比其他人少。”

那天下午,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

窗台上摆几盆多肉,春夏交接,正进入休眠期。

隔十天要浇一次水,放下喷水壶,八千代小灌木状叶肉圆润,他抬头去看窗外,云层赤红,如火在烧,一扇铝制的四面窗框框住对面新修的建筑。

室内闷,他开窗透气。

窗缝窄窄,而后乔秋便像只折翼的鸟,在他面前,从高处坠落。

或许对上了眼,或许是错觉。

落地时砰一声,丛安河几秒后垂头,看清一片比地图崎岖的红。

同辈竞争,压力一年高过一年,各地学生自杀新闻轮番见报。血淋淋的场面恐怖但不新鲜,能发酵到恶性刑事案件是因为乔秋特殊。

他是自杀,但死前曾被侵犯,二者大概率存在因果关系。

未成年的omega,没有伴侣,后颈上咬痕几乎碾碎腺体,被他自虐一样用美工刀划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

生*殖*腔和肠*道无*精*斑*残留,尸体损毁严重,法医无法提取有效咬痕。化验后,未能从乔秋腺体内剥离出另属alpha的信息素。

一点痕迹都没留,伤痕还新鲜,推断侵犯发生在坠亡前三小时内。

乔颂得到消息,当场就疯了。

戚不照问:“监控呢?”

丛安河松开手,只用脸作支点,任鼻梁到鼻尖被他腹肌硌得发痛:“没有监控。”

电子眼分明到处都是。戚不照不理解:“怎么说?”

“没有监控,”丛安河答,“区域电路检修,从早八点到晚六点,停电整十小时。”

后勤提前两天接到通知,白纸黑字打出来贴在综合楼大黑板,路过的没路过的都知道。

线索太少,**犯罪还是蓄谋已久无从知晓。

好在受害者人际关系极其简单。但全校算上教职工领导,alpha占比近百分之二十,八百多位,初步筛掉有不在场人证的,还有七十多名怀疑对象。

警察第一次上门,丛安河作为任课教师协助调查,第二次上门就变成配合调查。

“因为情书?”戚不照垂下眼。

丛安河含含混混地唔了声。他下巴往后收,肩背的脊骨微凸,额头便顺势贴向戚不照拿来当睡衣的短袖。

白色字母覆在黑上,好大一排烫印的F*ck the World,不明说的嚣张。

“那些情书算草稿,我只见过一次,”丛安河说着,微妙地做停顿,“中英混杂,逻辑很乱,东抄西抄了几句现代诗,唯一清楚的是To Chad和By Qiao,出现频率最高的动词是‘求’和‘请’,简直是……”

戚不照接道:“求爱的模版?”

丛安河:“被PUA的典例。”

审讯室的聚光白织灯亮得惊人,他看久了,觉得很像大晚上挂起太阳,怪诞到恐怖。

张张情书装在塑封袋里,平铺示在面前。

滴水未进,座位狭小,时钟不作声顺时针行进。

beta取向不算有效证据。

咬破omega腺体等于缔结标记,能控制本能不注入信息素简直不像人的意志力。

拟态审讯是针对强制标记案件的必要手段。隔离间满是模拟乔秋信息素出产的特殊香氛,浓度很高。

凌晨一点应该算深更半夜,顶灯白得刺目,汗把衣服打湿,他手指微颤,抬眼时直面两位面容冷肃的警员。

皱纹如沟壑,此时却不显宽厚与仁慈。

案发当天下午一点至下午五点四十分你在哪里?有没有人证?

对受害人了解多少?据目击者述,你曾与他多次私下见面,是否属实?是否主动向受害人提供便易?

亲属反应受害人存在恋兄情结,受害人是否曾错认你为已故兄长乔天?是否曾借职务之便对受害人进行包括但不限于言语上骚扰、洗脑、精神暴力?是否曾利用教师与学生间的信赖关系与未成年omega发展不正当关系?

受害人是否给你送过情书?

你又是否曾对此作出回应?

……

戚不照:“你怎么答的?”

警方让他如实供述与乔秋书信往来的全部过程,丛安河回忆那晚,却只能记起白墙上贴着坦白从宽四个大字。

他笑了笑:“怎么可能记得清。那时候脑子不清醒,差点对警局创后应激。”

戚不照半天没说话。

丛安河用额头撞了撞他,道:“警方告诉我,乔秋同桌几次在他桌角见过同款信纸,确定用的是英文,每次都没来及瞥清内容便被他藏起来。乔秋动笔写的,他同桌见过,乔颂在他房间见过,但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没见过……其实挺滑稽的,是不是。”

戚不照声音有些沉:“多久出来的?”

丛安河没有回答。他今晚喝了酒,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只轻描淡写说:“能有多久。证据不足,审完就放了。”

情书底稿数十张,每份著成时间各有不同。

乔秋胆子小,自卑又认真。如果真存在书信往来,那就是每封都在正式下笔前打了草稿。

批了搜查令,丛安河家里,丛宗庭家里,都被翻了个底儿掉。连丛安河本人都不知道某个前任曾在他kindle夹层里塞过明信片,也被警方找出来。

当然一无所获。

“后续的你都知道。”丛安河闷闷的,“案子没破,乔秋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乔颂认准我,每天都来闹,我辞了职,我爸因为我的事受了影响。总归和我有关系,我给她转了一些钱,这样经济压力会小一点……但那不是她想要的。”

戚不照垂首同他交颈:“你不欠她。”

欠不欠的。丛安河没说下下去:“她也是受害者。”

“你也是。”

丛安河:“不一样。”

戚不照抱住他:“没有不一样。”

“偏心也有个限度,”丛安河轻笑一声,“你明明清楚不该苛求受害者完美。那是条命。”

戚不照握住他手腕,手腕常年被手串遮住,此刻露出道浅到几乎看不出的弯月状划痕。他一言不发,眉眼凌厉,不笑时十足的阴沉。

“我自己抓的,之后忘了处理。这是增生。”丛安河解释,“同学,真的不会有人用指甲自杀。”

戚不照不太愿意听下去:“睡吧,很晚了。”

丛安河抬头看他,哭笑不得嗯了声。

台灯关上,窗帘拉着,屋里黑成一片。窗外有鸟类扑棱棱振翅,停下,戚不照抬手敲窗,吓它惊飞而去。

“……多大了,怎么拿鸟撒气?”丛安河半睡半醒,喃喃问。

床不宽,丛安河背对着,被他抱在怀里。

吐息落在后颈,然后是好轻的一个吻。

“都说睡前想什么就会梦什么。”他埋首,说,“不要梦到鸟。如果今晚有梦,要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愿意在评论区讨论剧情,但请不要吵架,不要人身攻击。

故事线还没拉完,角色行动各有自己的动因,再次感谢各位的耐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