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距离的拉近, 温热的吐息吹拂在了面颊上,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顾盼神飞。

纪玉棠定定地望着李净玉, 瞧清楚那道化影眼角飞起的绯色, 她蓦地想到那日洞府之中的情态。龙身摩擦着凌乱的衣襟, 坚硬的龙鳞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红痕,她的呼吸一下子便急促了起来, 伸手推开了李净玉, 抿唇不语。

她稳住了心神,固守灵台,循着那股冥冥的道韵拨动《道德天书》, 一道道湛然青芒向下冲刷,而早已经演变成了道德龙相的神龙也在泥丸宫观想出的神宫中飞舞。道韵流动之间,杂念逐渐地被驱逐了出去, 渐渐地只余下了自己。

等到李净玉的身影彻底消失, 纪玉棠才从“内观”中走出来。她跌坐了蒲团上, 面颊绯红,额上布着细密的汗水。她低着头出神,许久之后才站起身,恢复寻常的状态, 快步地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她径直前往藏经之地, 寻找与“双修”相关的法门,试图将植根于泥丸宫中那道月影散去。她过去并不知会有这么一遭,与“双修”有关的自然不会触碰。

没多久,纪玉棠就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到了答案。双修会使得双方气意交融, 可并非双修就能在对方泥丸宫中存思留神的, 顶多留下了一抹极淡的随时能够驱逐出去的气意。那道气意的演化跟正主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也就是说她泥丸宫中那道属于李净玉的气意是根据她的心念构想出来的,如果她不念着李净玉,根本不能让气意显化!要想将这抹气意逐出去也简单,只需要断去与其有关的牵系,毕竟泥丸宫是存神之处,不容他物的存在。

这样的答案让纪玉棠久久无言,她的眼前闪过了过往的一幕有一幕,最后捂着额头长长的叹息一声。

接下来的半载,纪玉棠留在了家中巩固功行,打磨自己的龙丹和道法。在借用《道德天书》里的道言沟通高邈之道时,自身的力量会被挥霍一空。为了抹去这个缺陷,纪玉棠一直在《真龙化生经》中寻找合适的龙道神通,最后还真被她找寻到了一种。此神通名曰“二象同照”,将自身的神意拆解成两半,显化出两个“我”,一个用以承受道德天言落下时的承负,而余下的一个与本体同,仍旧可以发挥出自身的力量。可这“二象同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成的,需要找寻到一种名为“双生潭”的天地灵宝。

这意味着纪玉棠必须离开天水外出游历。这半年来,虽然说冉家人极少出现在她的跟前,可隐约间仍旧能够听到风声,对方希冀她与冉孤竹完婚,未必会愿意她离开天水,甚至可能派出人来阻扰。想至此,纪玉棠暗暗的冷笑,若真是如此,那就是阻她大道之仇,根本不可放下。

正当她准备为了双生潭离开纪家的时候,一道飞书传了过来。原是来自颜首夏和沈藻的邀请,要她一道前往真罗殿查探究竟。这真罗殿坐落在九州的西北偏角,属于天海魔宗的辖地,四方并无城镇,唯有零星的几个小村落。玄门那边知道真罗殿与天海魔宗的关系,可寻常情况下并不会去管束,如今是因为附近不断有凡民失踪,春秋天阙才派遣弟子前去调查。然而调查的弟子一去不回了,真传弟子的文印似乎被某种法门给遮蔽了。

别说是如今的境况,就算是寻常时候,纪玉棠也愿意前去帮忙。她不管冉家和太元道宫那边什么态度,只同纪明承和宁怀真说了一声,便出发离开了天水。在天水城外,纪玉棠察觉到了几丝异气,眼神闪了闪,只等着那隐藏的人现身,然而天际骤然掠来了两道清气,却是颜首夏和沈藻二人亲自来迎接了。

“有人跟着你?”一落地,沈藻便传音给了纪玉棠。

纪玉棠抿着唇,点了点头。

“要查探一二吗?”沈藻又道。

纪玉棠自然是愿意的,可惜等她再去寻找那奇怪的气息时,已然是察觉不到了,分明是对方提早地离去了。跟在后面的人消失了,到底是让纪玉棠暗松了一口气,她的视线在颜首夏和沈藻的身上来回转动,半晌后才道:“两位师姐怎么来天水这边了。”

颜首夏轻声道:“我们在学宫中听说了你的事情,有些担心。”

沈藻觑了颜首夏一眼,并不像她这般含蓄,而是直言道:“听闻你要同冉师妹完婚?不过我先前对冉师妹不假以辞色,猜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恰好,我们这边有些事情难以解决,便邀请你出来一道寻找破解的办法。”

纪玉棠勾唇笑了笑,坦然道:“我的确是不愿意。”顿了顿,又道,“这事情连春秋天阙都知道了?”

沈藻双手环胸,挑眉道:“冉师伯虽然隐世不出,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春秋天阙的弟子。如果婚约毁了,那大概面上不太好看。他们会尽力推动你与冉孤竹之事的。”

颜首夏横了沈藻一眼,低声斥道:“沈藻!”

沈藻眉眼间掠过了一抹讽笑,她道:“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明白了。”纪玉棠赶在了颜首夏开口之前接过话头,她调笑道,“兴许太元道宫那边迫不及待,也是为了面子吧。”

沈藻道:“管他们作甚,我辈修道修心,若不得自由,还不如早日化作一抔黄土。”

“是。”纪玉棠认可地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话锋倏地一转,询问道,“真罗殿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在听到了这句话后,颜首夏和沈藻面上的轻松都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重和忧虑。“真罗殿是天海魔宗的领地,他们附近若是凡民失踪,十有八-九是被当作了人种。”天海魔宗的修士直至如今都有吃人的习惯,他们从人族来,然而修到如今并不认可自身。他们会暗地中用宝药浇灌人族,将他们称作“人种”,以期血肉更为丰美。这样的事情在九州并不少,只是很多时候没等消息传到玄门弟子耳中,那些凡人便已经被魔修们害死了。

“这群该死的魔道畜生!”纪玉棠一听这话,眉眼间便浮现了几分愠怒之色。

“如今仅仅是天海魔宗的弟子,不至于文印都被屏蔽了,我们猜测其中还有惑心宫修士的痕迹。”颜首夏又道。她并没有明着指出,可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惑心宫的祭月圣女乃是整个魔道的圣女,她的职权在魔道真传弟子之上。这些事情到底是天海魔宗的授意还是惑心宫的打算,很难分辨明白。

纪玉棠面色微沉,听出了颜首夏的言外之意。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管如何,去那边瞧瞧就知道了。”

真罗殿。

黑色的玄石柱刻画着狰狞可怖的魔像,分列在两侧。九层台阶的尽头是一座蛇形座椅,九个蛇头栩栩如生,仿佛要从后方探出。此刻,李净玉翘着腿倚靠在了宝座上,手指摩挲着把手处的狰狞骷髅,她的眉头微微地蹙起,眉心藏着几分厌恶。

站在下方的是两名年轻的魔宗弟子,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分明就是高沧;而另一人则是器宇轩昂,双目中尽是睥睨天下的傲气。他名万寂,是真罗殿主,他是天海魔宗宗主的徒孙,真正的魔道传人,与高沧这等随时就会被放弃的魔宗修士不一样。

“这回多亏祭月出手,要不然文印被激活,那群玄门修士找过来就麻烦了。”万寂勾起了一抹笑容,抬头直勾勾地望着李净玉。祖源魔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宗主也无法探出,原本以为会是天海魔宗的修士夺得头筹,可谁知道被这位抢了先。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她的身上有着祖源魔性,是魔祖的寄种,若是能够与她双修,修为恐怕会一日千里。

万寂的目光放肆,并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与欲-色,他定定地注视着李净玉,又道:“祭月要尝一尝我真罗殿的特产吗?等到这批人种出来,谁也不能抢在祭月之前动手。”

“说完了吗?”李净玉不耐烦地开口,她倏然站起身,冷漠的眸光从万寂的身上扫过,冷淡道,“虽然说我来到了此处,可到底不如真罗殿主,这里的一切便由殿主主导,不必同我多言。”天海魔宗显然也没有察觉到祖源魔海中的变动,只将她当作“未来魔祖”一般供奉,甚至连宗中的事情都不隐瞒。不过也不需要他们多说,在吞化了那些魔神像之后,她便知道了天海魔宗非要血食的缘由。功法有缺,他们认为人是万物之灵,是天道所钟,所以需要血食来补全那一环缺陷。这还是魔道吗?分明是天地间的邪道!

太上道祖是道之化,与之一道自天地间诞生的魔祖同样是道之化,他们可以是正是反、是阳是阴、是长是短、是动是静……绝不可能是善是恶,作为大道之化,他们本身无善恶之分。可传道九州之后,人之心念千变万化,道法也变化无常。“魔祖降世,太上归来”,这句谶言昭示的并非是作为“道”的道祖与魔祖,而是根据人心一点执生出的异类。

李净玉在淡漠地扫了万寂一眼后,拂袖离去。

万寂沉沉地望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道:“高师弟,你觉得祭月如何?”

高沧白着脸没有答话,先前因地母之事在惑心宫的手中吃了个亏,他过去还想着报复,可此刻看到祭月只有深深的胆寒。早知道在郁家村奢比尸显化的时候,便将她斩了。眼中掠过了一抹阴霾,他低着头恭声道:“祭月是魔门圣女,岂是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哈!”万寂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高沧的肩膀,应道,“说得对,你根本不配。她如今可是诸魔之祖呢。”

-

浓密的高大树木遮天蔽日,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阴翳。

昏暗的阳光从树隙垂下,给那重阴翳添了几分惨淡的白。

纪玉棠三人在林间小心翼翼地行走,周身灵光转动,散开了山林中的瘴雾和毒虫。

颜首夏拧着眉道:“根据玄门整合的消息,真罗殿这种只针对凡人地方,只有一个金丹修士镇守。”

“可先前同道们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必定是魔门下得手。他们那边被惊动之后,可能就不止一个金丹修士了。”纪玉棠接过话道。

“我春秋天阙过去的弟子到了金丹的只有涂师妹一个人。玄魔二道在多次的交手之后,已经形成了习惯。翻看了过去的宗卷后,发现在被玄门发觉后,魔门增派的弟子至多三人,一旦超出这个数,他们宁愿放弃那一个驻地。”颜首夏停顿了片刻,又道,“金丹修士已经是摘取了道果,有望攀升更高的层次,魔门的上层不会怜惜底下,但是底下的修士自己怕死。”

纪玉棠挑眉道:“也就是说以我们之力可以探一探?”

“是的。”颜首夏郑重一点头,片刻后又道,“但是有一个难处,就是无法找寻到真罗殿真正的入口。”在文印被屏蔽之后,她们与同门之间的最后一点感应都消失不见了。

纪玉棠想了一会儿道:“若是以身为饵呢?”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落处,可总归在这附近。魔门修士既然寻找人种作为血食,那碰到了资质好的“凡人”,更不可能放过。

“我跟沈藻都是如此打算的。”颜首夏笑了笑,又道,“我来伪装成凡人。”

“不。”纪玉棠摇了摇头,她认真道,“我来。”见颜首夏和沈藻都注视着自己,她又笑着解释道,“我不修法力真元,身上没有法力的波动,不怕他们看出来。万一他们的手中有辨认的宝器呢?而且我在惑心宫留了一段时间,如果是惑心宫的法门,或许能够找到解法。”

“可是——”颜首夏担忧地望向了纪玉棠,眉眼藏着几分忧思。

沈藻眼神一动,拦住了颜首夏,笑道:“就相信纪师妹吧。”以她的眼力看不出纪玉棠修为如何,只是过往的合作辨认出了她大约是金丹层次。

见两位师姐点头,纪玉棠笑了笑,又道:“先找个村落再做些伪装。”

这一带多丛林毒瘴,村落极为稀少,高脚木屋也零星的分布着,大半空空落落,早已经失去了主人的行迹。纪玉棠挑选了一座看上去相对整洁的屋宇,换上了村民的装束。虽一身荆钗布裙,可仍旧是难以掩盖出尘的气质与好颜色。

要伪装成村妇,行事上也不能够出差错,门前的一片几乎荒芜的田地需要开垦种植,而水缸之中则要接满净水,显示出人居住的痕迹。为了让魔宗的修士注意到自身,纪玉棠甚至故意绕远路,在数里外的清溪中挑水。可魔宗那边似是失去了对凡人的兴趣,一连半月,都没有动静。

就在纪玉棠准备联系颜首夏她们再做商议的时候,这僻静的地方忽然间出现了一个男修。他身姿英挺,眸光灿灿如岩下电,一身灰色的道袍,身后背着一柄神光湛湛的宝剑,俨然是玄门修道士。纪玉棠不知道此人的来历,只是默不作声地观察。那男修倒是主动向前一步,询问林中的境况。

纪玉棠故作伤怀,将魔宗抓走村民的事情娓娓说来。

男修闻言则是怒发冲冠,再三保证会解决这个祸害。

纪玉棠自对话中得知,这男修名为沈辽之,乃是太玄宫真传弟子,至于他来到此处的目的并没有明说,然而纪玉棠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太玄宫下了对李净玉的诛杀令,使得弟子入世寻找李净玉踪迹,难不成真罗殿中真的有李净玉的踪迹?她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若是先前的李净玉不可能做这事情,可要是被天海魔宗的魔性沾染了呢?

太玄宫的修士并不知乔装和退缩,大喇喇地在附近逛动。纪玉棠原以为魔宗的弟子不会出现,毕竟已经招惹了春秋天阙,再牵出一个太玄宫便不好对付了。然而她苦苦等待了半个月的魔修在沈辽之的“挑衅”下,驾着黑雾阴测测地现出身形。

沈辽之到底是太玄宫的真传,修到了金丹境界,自然有一定的本事。太玄宫毕竟是掌御刑罚,大多人修持的是五雷正法,沈辽之也不例外。他修的法门名曰“四象天雷”,掐着印决一道道天雷打下,威能极为可怖。在这般的声势下,颜首夏和沈藻忍不住现出了身形。

纪玉棠:“……”想要顺利地被“抓进”真罗殿的可能性锐减,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只有抓一个魔宗的弟子拷问真罗殿的下落。可就在纪玉棠准备动手的时候,一道水潮裹着雷鸣声自天际垂落。纪玉棠一眼便瞥见了旋动的碧海潮生珠,只是那条清光湛然的长河,如今变成了阴气森然的黄泉之水。此中感知不到分毫太始一脉的神水气息,难不成真的彻底地堕入了魔道中?纪玉棠心中悚然一惊,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可就在这个时候,数缕黑水如同锁链一般缠在了她的身上,难以挣脱。

“魔女——”沈辽之提气,结下了一道道天雷法印,他死死地盯着踏水而来的李净玉,不再管顾一侧的魔门修士。李净玉勾了勾唇,眉眼间掠过了一抹讥诮的笑容,她之间一弹,便有一道道毒瘴之气自黑色的长河中升起。在吞化了魔神之身后,与“阴”有关的神通俱能被她运用。

“毒瘴!”沈辽之神情一变,数道雷芒在前方炸开,散去了些许瘴雾。他眉头紧锁着,袖中飘出了一道湛然的神符,此是出发之前恩师赐下的摄魔之符,可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发现“村妇”被那黑水一勾,已经落到了李净玉的身侧,顿时大惊失色,怒声道,“松开!”

懒洋洋地扫了“投鼠忌器”的沈辽之一眼,李净玉伸手拉住纪玉棠,水潮一掀,顺手将那几个狼狈的魔修一卷,一并带走。沈辽之追了几步,可根本赶不上李净玉的遁速,末了又折了回来,皱着望着颜首夏和沈藻二人,质问道:“两位道友为何不追?”

颜首夏叹息道:“道友放心,我师妹她有自保的本事。”

沈辽之一脸狐疑道:“师妹?”

颜首夏并不想解释那么多,点头道:“正是,她先前只是伪装。”见沈辽之愣神,她话锋蓦地一转,又道,“我观道友的天雷之决极为清正,可是太玄宫门下?”

沈辽之点点头,自报家门。颜首夏和沈藻对视了一眼后,也将自身的来历与目的说出,虽然不尽相同,可目标所指皆是真罗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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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罗殿中。

万寂打量着纪玉棠,慢悠悠道:“祭月这回找到的人种资质极好,若是大药灌身,恐怕会变成一道极品佳肴。”

李净玉眉头一蹙,伸手一拂,便见水芒化作了无边的雾气,将纪玉棠笼罩住。万寂见眼前只剩茫茫的水雾,顿时往后退一步,暧昧一笑道:“此是祭月的战果,我等自不会与祭月争夺。说来那群玄门修道士还不死心,一茬又一茬地过来,是怕我等血食不足吗?”

李净玉淡漠道:“太玄宫的人出现了。”

万寂闻言一挑眉,他敛起了面上的轻佻,眸光转动:“这是一个好时机。”太玄宫诛杀令已经散下,在发现了祭月的下落后,其他散修未必会过来,但是太玄宫弟子定会来此。若是趁着这个时候截杀太玄宫弟子,身上的承负会削去一层。他虽然是宗主徒孙,可权限不大,难以调动魔宗弟子,然而有关祭月安危时,就不一样了。这事情操作好了,就会变成玄魔之间的一次争锋,能够巩固他在宗中的地位。“我明白了。”万寂眯了眯眼,便从殿中退了出去,比起他自身的权位而言,其他的事情便不再重要。那祭月捉回来的“人种”,更是不值一提。

云雾飘渺如秋江上横生的晨雾,外间的人看不清纪玉棠,纪玉棠也看不到外头的人,她只能听见模糊的说话声,隐隐与“玄魔争锋”相关。垂眸望了眼缠在了手腕上的黑水,她沉声道:“真罗殿与你有关?”

坐在上首的李净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扬眉一笑道:“当日匆匆离去,竟然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愿留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