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

冯谊一死, 线索到这算是断了。

枉思殿子时换班的侍卫是齐玄安插的眼线,溶溶夜色下,两名身着黑衣之人一前一后的靠近殿前, 那侍卫认到了人, 四周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时轻推开了殿门。

先踏入殿门的清瘦身躯拉下斗篷,昏黄的烛光便打在她憔悴的容颜上。

“母后……”李昀抬眼看清来人的脸, 瞳孔猛地一震,急忙从榻上起身奔至那人身前。

萧皇后看着他不过几日便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这般落魄憔悴的阶下囚,眼中再也忍不住一行清泪流出,伸手紧紧攥住李昀的手, 颤声凝重道:“昀儿……你受苦了。”

身后的齐玄行礼道:“殿下, 皇后娘娘今日来找臣问可有和方法能见一见殿下,臣看着娘娘思虑成疾,今日便斗胆带了娘娘过来。”

看着萧皇后退却珠钗华服,如今身着一袭素衣,面容也清瘦了不少,李昀心中也不好受,喉间挤出一句,“多谢太傅。”

自从太子被废, 东宫重创,萧今连领兵出征后,萧皇后也被褫夺了风印。

她在坤宁宫日夜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想着李昀被囚,萧今连去渊西战场凶险万分, 如今也并无个一两封捷报传回。

萧家一族前途生死未卜, 她也只能终日惴惴不安地对着窗外抹眼泪。

萧皇后拉着李昀问了半晌吃食起居, 李昀也只能为了不让她忧心,都道是极好的。

随后,他毫不避讳地问向一旁站着的齐玄,“太傅,宫中如今如何了?围猎一事,那边做的怎么样?”

齐玄叹息着摇摇头,“殿下恕罪,臣等办事不利,司礼监那边失手了。”

萧皇后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惊讶,手不自觉地拉紧衣角,她在宫中也听闻永仪帝遇刺一事,可如何也没想到是李昀和齐玄的手笔。

弑君是何等罪名?惊讶过后,萧皇后眼中涌出了几分后怕。

太后在世时,曾用萧家的势力牵制永仪帝,要他立萧家女为一国之后,永仪帝迫于朝堂和后宫的内外施压,这才立了萧家女为皇后。

她贵为一国之后,家中势力更是借势如日中天。

可她一介女子久居深宫,不过也只是家族用来夺权的基石。

她什么也不必知道,只因宫中有族亲太后雷厉风行,前朝有儿子父兄处处谋划,纵使被推上了中宫之位,却时时刻刻身不由己。

萧皇后并不知情他们会如今走到弑君这一步,她拉住李昀的手又紧了几分,李昀只当她是担忧,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失手了?司礼监那些人父皇最是信的过,怎会失手?”李昀疑惑道。

齐玄不语,如今朝中的局势他如何能不知道。

这几日时间,朝臣都纷纷倒向李暄那边,从前凄惨无人登门的三王府倒是日日门庭若市。

一想到围猎行刺一事费尽心思为别人做了嫁衣,齐玄目光中如有雷霆,“殿下,这么多年你我都看错了,那日日防着的人百无一用,放任自流的泉眼如今已翻起千涛骇浪了。”

齐玄把这些日子宫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了李昀,从围猎一事讲到不得已杀了冯谊,再讲到永仪帝病重,如今除了李暄,是谁都不见了。

李昀听后气愤地摔了一只茶盏,眼中是止不住的寒意,冷声道:“真是好极了,这些年蛰伏南岭,我竟不知他有这番心胸。”

齐玄又道:“臣一直派人盯着,三王府虽说日日门庭若市,可李暄从来都是闭门谢客、对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概不见。

唯独那日施晦然的女儿上门,便立刻有人出门相迎,还有昨日刑部的季梵也去过一次,是李暄亲自迎的。”

“李暄在朝中并无根基,若说暗中没有施家和季家相助,也断断不会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黑暗中,李昀言语冰冷,丝丝怒火在眼中燃起。

那日在琼春宴他就发觉不对劲,本是太后发话,席间哪家姑娘能第一个对出诗,就由皇帝赐婚嫁于东宫。

只因那日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突然落水,祈瑞堂又起火,琼春宴便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昀气急,当夜唤了他手下的沈弘来问话,沈弘那时支支吾吾慌张道是施微哄骗她女儿去禁殿。

当时他以为沈弘是一时害怕急于撇清干系。如今听齐玄说施微去过三王府,结合再一想,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偏偏是轮到她时,就又是起火又是落水。

他咬紧牙根,原来在一开始就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算计了,还有那次祁阳查案,听顾津所言是季梵自己请旨要去的。

也是自从琼春宴后,他所谋之事便处处败退,青州一案计划败露、萧明当街刺死陈视青、还有薛蔺顺利入京,肯定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被算计的一步步进了这个鬼地方,李昀闭目强压下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

他沉声问道“我们等不了了,那边怎么样了?”

齐玄知晓他的意思,如今攥在手里的只有这一线生机了,前方生死两茫茫,得靠他们自己去搏。

“五日。”齐玄道,“最多五日,萧将军等人如今退回了渊西,如要上京,五日便可抵达。

五日后,臣会带人尽力救殿下出来,宫中还有些我们的人,拼尽全力想必出宫是不成问题。

萧皇后听得云里雾里,单从两人都沉重阴暗的面容上来看,她猜测定是一场轩然大波。

可尝试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最后还是不自觉得问了句:”昀儿,你们要做什么啊?你舅舅他在渊西也未曾有个捷报传来,我这心中也万分担忧。”

李昀见她满脸忧色,宽慰她道:“母后,您放心,舅舅一切都好,如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我们一时困顿,等儿臣出了这方天地,这江山依旧还是我的。”

“东霖国那边派多少人马?”安抚了萧皇后,李昀又开始盘问起他们的计策。

齐玄道:“十万人马,再加上萧将军那十万人马,若是一搏,也不全然无望。”

话落入萧皇后耳中,她心中蓦地像被惊雷劈中一般,一时愣在那慌了神,两眼盯着李昀在灯火映照下阴冷的脸,放在桌上的冰冷的手便不自觉向后缩,闪着微弱暗光的烛台被她衣袖掀翻滚落至地上。

李昀见她心神不宁,问道:“母后可是身体不适?”

通敌叛国,滔天的大罪。

萧皇后苍白微干的嘴唇发抖,她想到了先帝一朝的异性王宁王通敌谋反案,此案波及之大,令那时尚及孩童的她也多有耳闻。

宁王与辽国里应外合,一夜之间敌国攻入惠州、宾州等地,直逼京城。

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江山半壁满目疮痍。

京中人人自危,从其他州府涌过来的流民随处可见,整个金陵城日日笼罩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之下。

先帝悲恸之下举三十万大军亲征,历经三年之久才平定战乱。

因宁王叛国,一向广开言路的先帝第一次龙颜大怒,宁王九族全被诛尽,吊于城门口处以极刑放血而死。

让这些人的血以儆效尤。

萧皇后被剧烈的恐惧席卷全身,从前城门的血流成河在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惨烈之景直至如今还在她心中翻腾。

若此事再起,只怕这世间的风雨又要遮天蔽日,不得见天光了。

她缓缓伸出颤动的手拉住李昀,把心中破碎的言语一一拼凑,借由微哑的嗓音道:“昀儿……这……这是通敌,这可是滔天的大罪啊。”

李昀自讽一笑道:“这是死罪,可我如今穷途末路,难道我坐以待毙,还会有活路等着我吗?我再也回不了头了。”

萧皇后失措摇头,不管不顾道:“昀儿,我们收手罢,不要……不要这江山了,我们去求陛下,好好认个错,什么都不要了。毕竟父子一场,陛下他不会不顾——”

话还没说话,李昀挣开她的手,起身愤怒打断她,“母后,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了是吗?你不懂啊母后,我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父皇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地位,我和他作对这么多年,他恨不得即刻杀了我!”

“成王败寇,青史只会留下胜者的名讳,输了便是乱臣贼子,我不会输,我要做史书记载的胜者。”

萧皇后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如鬼魅般撕扯摇晃的身影,她也不知不知从何时起,李昀在她心中变得愈发陌生。

看着他如今几近癫狂偏执,萧皇后突然有点惧怕他这张脸。

她知道当初那个每次跑进坤宁宫都满脸欣喜地同她说太傅又夸奖他功课做的好的天真孩童再也寻不到了。

从前他与永仪帝还是有父子情分的,他是从前三个皇子里最要强,能力也是最出众的。

小时候每次去干清宫都能把太傅讲的诗文倒背如流,以至于永仪帝每次都乐呵呵地夸奖他。

渐渐地,那尊贵又肮脏的皇权迷了人眼,巨大的权利**拉扯他跌入其中不知返,把原本纯正的一颗心变得阴毒无情,也搅得父子亲情反目成仇。如今相看,满眼都是刀剑和计谋。

萧皇后再想说些什么,李昀却吩咐齐玄道:“太傅,有劳你把娘娘送回去,千万当心。”

萧皇后却如同身后被绑着一颗石头拖拽一般,双腿沉重地走出宫门,月色照在她身上,她在想,在这一方宫墙之上悬着的月亮,总像被困住一般。

她也似乎一辈子都是被困的,她不想入宫却困于宫中,因顺从便造就了这般局面。

那她如今到底该不该再看着李昀越陷越深,让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景再来一场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