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良缘

永仪帝经历那场行刺后受了惊, 身子每况愈下,如今已是起不来身了。

昕贵妃倒是日日来几趟,来了便是泪眼盈盈跪在床前张口闭口就是为李衍求情, 永仪帝听着心烦, 来了还没过半刻钟便给打发回去了。

玉芙宫的惠嫔是后来进宫的,向来胆小怕事, 约莫是听见些宫里传的风言风语。想趁着永仪帝还认得人来御殷勤一番,日后也不至于落得个凄苦的下场,是以今日一早便过来侍疾,服侍皇帝喝了半碗药。

永仪帝难得看她这般关切, 伸出垂垂老矣的手拉着她想说说话。惠嫔霎时吓得双手一抖药都洒了出去, 立马跪在地上磕头哭了出来,永仪帝一声叹息,把人逐了出去。

这宫中的女人,个个都是图他权势,从未有过几分情真意切。

这些日子缠绵病榻,倒是时常梦见宁嫔。

她从前是御前伺候的宫女,只因一日打翻了茶盏被永仪帝注意到,寻常奴婢在御前失态无不跪下磕头求饶, 她却并无多言只认罪领罚。

宁嫔虽家世低微,但胜在样貌出众,又懂些诗词音律,很快便被永仪帝纳为宫妃, 她虽性情寡淡却又不失善解人意,那几年在宫中也算是盛宠。

大抵是看腻了这细水流长的缱绻之意, 后来昕贵妃入宫能言善辩, 颦笑之间千娇百媚, 永仪帝对她万分宠爱,从此那份平淡无奇再可贵也比不上眼前佳人的浓情蜜意。

真心从不属于深宫,这偌大朱墙之内处处都是无情和算计。

就连多年前那丝难得的真情也被亲手消散抛却,如今回想起,什么也不剩了。

冯谊虽说挨了四十杖,可掌刑之人到底因着他的身份不敢下狠手,怕哪日他在御前东山再起,只因那些宦官的厉害手段宫里谁都见识过。

是以潦草四十杖后就恭敬地把人抬了回去。

冯谊如今瘸着在腿御前伺候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这般境地,他因永仪帝的一念之差才得以保住一条命,想着经次一败后东宫怕是无力回天了。

冯谊本想就此收手岿然不动,他与李衍李暄无冤无仇,日后无论是剩下的这两个皇子谁继位都不至于把他赶尽杀绝。

但昨日连夜收到太傅府送来的密信,信上写着让他不要顾忌继续动手,冯谊顿时双腿一颤慌了神。

上了贼船若是中途下船,那些人必会拉着他一起下地狱,两边都刀架颈侧,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冯谊命人进去清理了刚才打翻的碗散落在地的瓷渣子,一瘸一拐地又端了一碗汤药放置床前。

永仪帝微微抬手示意他放下,双目盯着眼前明黄的帷帐,缓缓挤出一句,“冯谊,你跟着朕已有三十年了罢?”

冯谊连忙点头称是,“蒙陛下垂怜,奴婢自陛下登基就服侍陛下。”

永仪帝用尽了力发出一丝轻笑,目光落到卑躬屈膝的冯谊身上,“朕老了……你说朕这几个儿子,该由谁继承朕的大统才最为合适啊?”

冯谊怔了怔,吓的双腿一软,急忙跪下颤着身子道:“奴婢不敢……”

永仪帝发出一身轻哼,“不敢?朕倒希望你是真的不敢。”

冯谊欲哭无泪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已经在传三殿下来了,永仪帝动了动手示意他下去。

等冯谊起身时李暄已经进来了,只见他身边还带着一位郎中,此人穿着素淡,看着倒不像宫中的御医。

冯谊看着那碗药心中慌了神,宫中几位平日里为永仪帝请脉的御医都是他们的人。如今李暄突然带了个宫外的郎中来,若是叫他看出什么倪端来就不好了。

“你下去吧。”永仪帝又偏头对冯谊道。

冯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背慌张得出了一层薄汗,圣意难违,他也只能满眼担忧地退下。

李暄带着身后的郎中行礼拜下道:“父皇,这是儿臣照父皇旨意自宫外寻来的名医,许懋许郎中,当年先帝的顽疾就是这位许郎中给医好的。”

得了免礼后,李暄起身又道:“只是许郎中老家在青州,儿臣遂派人连夜从金陵赶往青州,快马加鞭将许郎中请来金陵,中途耽误了几日,还请父皇恕罪。”

“草民许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许懋跪下行礼。

永仪帝露出久违的笑意,对着李暄满意的点点头。

永仪帝眼看自己身子每况愈下,宫中御医开的方子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在他为皇子时,当年先帝身患顽疾,就是由一位宫外的江湖名医给治好的,为此他命李暄在宫外打听此人。

经那次施微一提点,李暄也觉得宫中御医有问题,又恰逢永仪帝下旨,他费了几日波折才找到许懋。

“你有心了。”永仪帝伸出蜡黄的手轻拉住李暄的手。

李暄有些抗拒般轻抖手指,永仪帝并未察觉他这思细小的动作,直到许懋上前请脉他才把手放开。

许懋为永仪帝请脉时,李暄立在一旁注意到了桌案上那碗药。

思绪飘转间便回到了那日施微在王府对他说的那番话上,“殿下回宫之后,多留意陛下的汤药、吃食和起居等近身之物……”

但没有证据,他不能堂而皇之地让许懋去查这碗药里是否有猫腻。

他思索片刻,伸手缓缓端起眼前的鎏金黄釉碗,作势要服侍皇帝喝药,碗端至身前时双手故意一颤,碗滚落在地上,温热的汤药发苦刺鼻的气息立刻涌上来。

许懋医术高明,仔细一闻就闻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高呼道:“陛下,殿下,这药似乎有问题。”

他半跪着拾起那碗放置鼻前闻了闻,心中早有断定,是玉乌和白芙,许懋脸色紧绷,有些事他就算知道也不敢多说。

看永仪帝神色苍白,气短无力,定是几年来都在服用这两味药,这几日想必还增加了药量。如今早已病入膏肓,怕是华佗转世也难以回天。

他心中后怕,天家的事,多揣测一个字明日就可能身在狱中。

如此一想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其一:“草民方才为陛下诊脉,陛下乃是气血亏空。但在这药中草民却闻到了玉乌和白芙这两位药的气味,此药长期服用则会导致气虚无神,虚弱乏力。”

永仪帝看着地上那滩药渍,瞪大了双眼,一时怒气中烧,眼中缠绕的血丝似乎要崩裂而出。

答案正中李暄心中,果然是这药有问题。

宫中为永仪帝诊过脉的御医,前前后后共八位,一夜之间全都下了狱。

刚开始咬着牙问不出什么,可北镇抚司诏狱的手段一贯令人闻风丧胆,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进去都得脱一层皮出来。

有几人熬不住酷刑当夜就招了,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谊与他们串通,擅自在药方中添了两味药。

太医院这几人是由冯谊交涉的,是以他们除了冯谊也招不出其他什么。

永仪帝怒火攻心得知后一时昏了过去,许懋施针开药,尽心医治了一整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永仪帝才虚弱地睁开了眼。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冯谊等人凌迟处死。

冯谊当晚杖刑之后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于明日一早行刑。

如今眼看着李昀和李暄都大势已去,宫中势头早已倒向了李暄这头,平日里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朝臣宫人,如今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

他挑灯来到刑部时正好碰上了季梵。

季梵见他来刑部,心中也早已明白他是为冯谊而来,话不多说直接道:“臣一直在等殿下,殿下随臣来。”

李暄与季梵无所交集,只听闻季家二公子锦绣之才,智巧无双。

是以这一世听到京中都在传季家和施家的亲事时,他还真想见见这位季二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如今一见,心绪杂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再看他器宇不凡,玲珑聪明,这么一想,他与施微二人也未尝不是一段良缘。

月黑风高,二人一同往刑部大牢走去,手中微弱的火光被疾风吹灭。此刻几道身影踩着夜色飞过屋檐,虚影点上树梢一晃即刻隐匿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也发觉暗淡夜色下周遭涌起不同寻常的气氛,正被警觉紧紧裹挟。

季梵双眼微眯,脊背突然生起刺骨的寒意。

“不好——”季梵冷声道,加快脚步往大牢走去。

李暄脸色也是布满阴恻恻,心中蓦然一紧,疾步随他走向牢中。

周海围猎行刺,冯谊给永仪帝下药,都是得了李昀的意思。

可李昀如今被幽禁枉思殿,哪里能亲自发号施令到他们身上,可这桩桩件件周海和冯谊都做了,肯定是有人在暗处与他里应外合。

如今冯谊下狱,保不齐就会招出李昀他们所有的阴谋。既然那个在暗处之人能去传达李昀的意思命令冯谊,那如今冯谊落到他们手上,暗处那个人又如何不会让冯谊保守他们的阴谋,没机会说出呢。

刚走进牢狱,就看见一个狱卒面如土色慌张跑出来。

“冯谊怎么样了?”季梵急道。

那狱卒跪在地下磕了个头,欲哭无泪道:“三殿下,季大人,小人方才换班,看见……

看见里面原本还奄奄一息的人突然没了动静,就好奇进去看了看。没曾想,就……就见一把刀插在心口,人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