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暴雨如注, 猛烈的急雨铺天盖地冲刷着这座山头。

一连下了五日雨,狂风骤响里山下一群人踏着山路缓缓行进山间,山脚碎石灌木都已数不清被翻来覆去碾了几回, 却始终未见一丝其他痕迹。

傅竟思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一抬头,空中阴翳便尽收眼底, 他看着眼前雨中的那抹倔强的身影,摇头道:“回京吧,人肯定找不到了。”

季梵全身被雨水打湿,他撑着一把被狂风吹袭的摇摇欲坠的伞, 沉重的步伐坚毅地踏过已经找了无数便的树丛中, 阴沉的面容中那张苍白的薄唇紧闭,几日未眠的目光中带有一丝猩红。

这几日无数劝他回京的话传入耳中,他充耳不闻。

人找不到,他心里倒像是多了一丝慰藉。

“最晚……最晚我们明日就得回京,不能再耽误了。”傅竟思又道。

如今薛蔺已经抓获,也该尽早进京复命,他担心季梵一时冲动,整队留下来五日陪他找人已是最大的宽限了。

“嗯。”季梵本就清冷的声线在雨里显得更加冰寒刺骨, “东宫重创,想必不会再派人来了,傅大人早日带着薛蔺进京罢。”

“那你呢?”他问。

来的时候和施微一起,走的时候又怎么能抛下她一个人, 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她害怕怎么办。

他一定要找到她, 带她一起回京。

季梵静默伫立在雨中, 良久, 他道:“我?等我找到她,带她一起回京。”

傅竟思出言打破他心中的希冀,“这山崖下常有野兽出没,这么多日过去了,你如何还能——”

“傅大人。”季梵打断他,他如何也不愿相信,“你们先回京罢。”

真切又绝望,他不愿去相信。

季梵又转身投入前方急烈的雨中。

想到那晚月色下她在悠长廊桥上拉着自己的手,他们一同放的那盏灯,刀光剑影中她转身抱住自己后心中的那份悸动。

她在他身边,早已是习惯,所以当她突然不见之时,他身边只有被云遮满了天的阑风伏雨。

他心中不好受,就如同被人用刀剜了一块,失去了最重要的能令他整个人运转的东西。

没有她的前方,是心中难休的晦暗风雨,又如何能算是她口中的柳暗花明之地呢。

几日后的一阵急雨过后,袅袅炊烟缓缓腾空,山间一排的村庄就这样隐匿在朦胧暮色里。

施微发觉此刻身处一片迷雾之中,望不到前方,也看不清来路,只能看见后面一群人持刀追她,她害怕得不敢回头望,只能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

身边一道道宫门的缩影一闪而过,路过烟雨连绵的河坊湖畔,跑过被冲天火光包围的房屋,依旧向前,她踏上一座廊桥,可瞬间又置身狂风呼啸的空地上。

突然从浑身每一处袭来的剧烈的疼痛让她跌倒在地。

她想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方才一路疾驰让她累及了,她真的好想闭上眼歇一会儿,终于在疲惫和疼痛的驱逐下,她沉重的眼皮开始缓缓合上。

“施微。”

就在眼睛将要闭上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温热的喊声,这一声,直接把她拉了回来。

她睁开眼,发现季梵正牵着她的手。

她也不知怎么的,只发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好累啊季梵,你让我闭上眼歇会儿。”

“这里可不能歇。”季梵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牵起他的手,仿佛身上又生出了力气,望着他清澈的眉眼,她开口,“好,我们回家。”

迷雾消散,天光照进来,前方是回家的路。

她睁开眼,手指微动,浑身密密麻麻的疼痛卷上心头,头脑也还是浑浑噩噩。

她脑海中想的还是那日卷起轻尘在耳边呼啸的风,纵身的那一刻,她本以为这次是诀别了。

如今再次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间不大的房间,屋内虽不奢华。但一切整洁无尘,她床头的桌案上放着的一只青色小花瓶,瓶中还插着几只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半开的窗扉飘进来一丝丝正燃着柴木的气味,方才似乎下了雨,雨滴在窗外水洼里,清晰得能够听到清冽声响,树枝上还立着几只鸟雀正在婉转轻啼。

一切都还是人间之景。

她正撑着虚弱的身子尝试起身之时,‘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闯进来的一位看似十一二岁的孩子。

她捧着几支花似乎是进来插花的,看到榻上已经醒了的她时,那孩子睁大双眼在原地愣了会儿,随后又欣喜地一蹦一跳跑出去。

施微也好奇正要开口喊住她,谁料想那小女孩一溜烟似的就溜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她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

“你醒了?”门口那人提着一壶茶水走进屋,“别急着下来蹦跶,你知不知道你九死一生,算是从阎罗殿外走了一遭。”

她如何也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戚澜沧。

施微用手撑着榻缓缓坐起来,看着手上中毒的伤口此刻已被包扎起来。但头还是好疼,她微裂地嘴唇微动,有些惊奇道:“戚澜沧?”

他无奈地看了眼她,那日离京过后他也没处可去,又辗转来到祁阳,找到了这户村庄,看着这处清闲又避世,索性就再此安定下来。

这村名为望年村,村中一些老者精通医术,整天闲着无事,那天他背上箩筐跟着村口王老伯进山采药。

看见山脚下倒着两个人,王老伯吓得筐都扔了,他过去一看,才发现是她,伸手一探,她的脉象已经微乎其微了……

昏迷了十几日,她的造化还真是大。

他给施微倒了杯水,“你说你这人胆子就怎么那么大呢?你如何会跑到这里来?那么高的山崖,这回真是算你命大……”

施微这下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那日摔下来,是被他救了。

“多谢你。”

“我把你带回来时整个村子的大夫都说你没救了,你指定是上辈子行善积德做什么好事儿了,你看看和你一起摔下来的那位,当场就断了气。”

施微看着他道:“他死了?”

“他是谁啊?还有,你还中了毒,究竟是谁对你一个姑娘下这么毒的狠手?”

戚澜沧伸手折下半支海棠花,从那次一别到如今,他不得不为眼前这个姑娘折服,寻常女子这个年龄还在闺中绣花识字,可她却和寻常女子不一样。

他见过她最杀伐果断的时候,也见过她伤痕累累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所经历的事。但她心中那份孤勇和骨子里的倔强,是寻常人一辈子也触及不了的。

施微轻轻揉着生痛的手臂,皱眉道:“死了也好,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来祁阳是为了查一个事关朝廷的案子,路上遭歹人伏杀威胁,不得已……”

她发觉自己的衣服不对劲,如今身上的是一件淡青色襦裙,淡雅没有一丝绣纹。却素净整洁,头发散落披肩,简单梳了个双螺髻。

戚澜沧看出她的意思,道:“你之前的衣服早穿不了了,满身血腥气,你这身阿桃帮你换过,衣服是她找隔壁苏大姑娘借的。”

阿桃是个孤儿,离京之时看她可怜,戚澜沧便把她从京里一起带过来了。

他用手指着刚进门的阿桃,就是方才那个推门进来想插花的小姑娘,此刻正站在门前冲着她笑。

“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真要去阎罗殿了。”

她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心,没想到又一次死里逃生。

“不用客气。”戚澜沧快意道。

“我昏迷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

半个月,季梵他怎么样了啊,以他的性子,他肯定还在翻遍了山头在找她。

戚澜沧看她坐不住想起身,“你再养几日,等你好了,我送你回京。”

“你不能进京。”

戚澜沧想到那日她的话,又道:“好,那我派人去叫你家里人来接你。”

“能否麻烦你送我去一趟我那日落下的山崖边,有人在找我。”她不用多想,季梵肯定还在找她。

戚澜沧略有无奈道:“你刚好点醒过来,就这么不要命?你可真是浪费我的药啊。”

话说完,听着满屋子的沉默,戚澜沧发觉方才那番衡量与她心中那方无人触及又不同常人的领地而言,只如轻尘缥缈,她要是怕死,就不会几次三番做这么不要命的事。

戚澜沧妥协,“今晚这雨看着又要下,你先歇一晚,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找,还有,你也为你自己想想行不行?”

为自己想想。

从重生回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怎样。

她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家族安然无恙,她在意的人才不会离她而去。

世道清明,海晏河清,天下无辜的人才不会重蹈覆辙。

当这些都做到了时,她也不算枉活这一世。

所以那日危难当前,当一切与她的愿望悖逆之时,她不惜放下自己,成全众人。

她救下了更多人,却舍了自己,也舍了在意她的人。

像是上天再一次垂怜她,又放她回到这世间,她做完了从前未做完的时,却没有珍惜前世未珍惜的人。

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当一切都渐渐回归正途后,她也该为自己而活一世。

外面又起了潺潺雨声,窗外开满枝桠的海棠花被疾风骤雨吹袭,纷纷扑落枝头。

戚澜沧起身退出,带上了门。

那天和他一起采药的王老伯,此刻冒着雨来找他。

“王老伯,这么晚了,有何事找我啊?”戚澜沧问。

“你前些日子救的那位姑娘,如今好像有人来寻了,就在村口,你去看看。

要真是来寻人的,也别让人忧心,等这姑娘醒来伤势好了,就让他接走罢。”

施微方才说有人还在寻她,他本是不信的,她落崖的那片是荒郊野岭,夜里山间猛虎野狼出没都是常事。

寻了半个月寻不到,猜也猜到是凶多吉少,人早该放弃回去了。

没想到真的找来了。

“好。”戚澜沧拿起伞随他一同走向村口,“我且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