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齐唯与卫璇一起,檀母拉着檀弓和玄静师太,五人一同弃舟登岸。得知卫璇要在青州留几日,檀齐唯便领着卫璇去到东厢住下。

檀母见到幼子归来,又哭又笑,她是个喑人,只能打手语说:“弓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护送你的人呢?”

檀弓道:“我在紫绂竹林遭遇劫匪。同行者为了护我,皆已陨落了。”

他讲话一直都很简省,用词也高古,现在已十分尽力地模仿孩子的口语了。文白参半奇怪得很,可是最严重的问题是说完了才意识到,人世间的死亡似乎不叫陨落。想改口已来不及了。

檀母听了十分后怕,玉容惨淡,满脸是泪。玄静师太安慰道:“好了好了,嫂子别伤心了。咱们弓儿这叫大难不死,福必后至!”

檀齐唯觉得今日檀弓师拜太清,乃是开天辟地头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方才席上又多饮几盅,当下已醉得朦胧颠倒,需要卫璇搀扶着走下滑苔。

这叔侄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甚是投缘。檀齐唯看卫璇一表人物,不过几十岁就已是南华鉴头角峥嵘之辈,位列琴剑公子榜第三,有“玉面银梭卫探花”之称,一醉之间便失去往日分寸,拍他肩膀笑道:“自剑北道一别来,我竟十年未见过贤侄你!家里头可给你讲过婚配么?唉,现眼下只恨我膝下无女……”

玄静师太眼瞧檀齐唯酒水糊涂,竟然这样突兀地学妇道人家做媒来,便友好地奚落:“齐哥这话好不讲道理,是怪嫂子没生养女孩了?嫂子,还不快把他的酒打醒!”

卫璇却笑说:“叔母和师太原该打我。是小侄如今见了小师弟,也只暗恨他无有姊妹……”

玄静师太被他的巧语逗得开怀大笑:“哎哟哟,瞧瞧你这个好侄儿哟…”檀夫人也破涕为笑。气氛一下子活泼起来。

檀齐唯一在东厢的绣凳上落座,便心事重重起来:“贤侄,想你父亲从前也常来青州,住的便是这间东厢……”原来檀齐唯、玄静师太、卫璇之父卫闻远幼时曾同在罗浮学仙。三人亲如兄弟姊妹,但到年岁一长,各自有事业了,往来少了许多。檀齐唯因此悲戚思念起来。

卫璇说:“家严身体安健,诸事平安,托赖叔父挂念了。父亲也常常同我说起旧事,说叔父不仅是丹学宗师,更是国之忠良,道之贤者。倘我能效叔父千分之一,就已是卫氏满门无疆之福了。”

檀齐唯听卫璇说得极其恳至,一点都不像客套恭维之辞,心中愧疚起自己身为叔父,没有教过他什么本事,便叹说:“我那些家藏的丹方、丹药不日便送到雁行峰去,贤侄到时候若对丹术有兴趣,我亲自上门教你便是。”

卫璇笑说:“叔父别心急,为何送到雁行峰去?小师弟虽入了我仙宗门内,可是具体拜入谁的门下还不好说。待到师弟入了门,再送过去助他修行亦不迟。”

他没有直接回绝檀齐唯先前“以八成家业相赠”的承诺,反而用了迂回巧妙的话术——送给小师弟就是送给太清仙宗。檀齐唯觉察不对,忙要说话,卫璇却说:“叔父,卫璇既然蒙你青眼,认得了是自家人,那倘再见外,才是伤了雅道。让卫璇实在过意不去,一心难安了。而且叔父若执意如此,让家父知了我坑拐自家人,那我八成是要被扫出卫氏的门户了。”

看檀齐唯眉目仍然纠结,卫璇叹气:“叔父方才还说同侄儿一见如故,这才一会儿,就要陷侄儿不仁不孝了!”

檀齐唯无话可说,对卫璇过于惊叹满意,对着檀弓摇头叹气:“弓儿,你以后要多和你卫师兄学习,方方面面都要学!”

玄静师太极为好奇。她见这卫璇端的是心窍玲珑、舌灿莲花,自己闲来常看些当朝的论美笺疏、志人小说,多有提及“卫公子璇玑”者,原以为是撰者夸大口舌,而今日所见其人流采光华,小说里的话竟不能描其一二。

那他爹卫闻远呢?其人何等冷心冷面,性情乖僻暴戾,最恶人情交际。这两人简直不像亲生父子。

她带的两个亲随小道姑,看见卫璇这样万中选一的品貌,忍不住一直黏黏糊糊地贪看,仿佛他是个黑洞一般,让少女们的眼光和心事都齐齐地跌进去、陷进去。萌动的春心都快撞出胸膛,她们一辈子可能都忘不了这一个晚上了。

玄静师太让小道姑倒杯茶,可那两个女孩子看卫璇看得眼都看花了,手忙脚乱,连连打翻壶碗。卫璇忙起身收拾,温温柔柔让她们别扎着手了,自己操持起茶具。

檀齐唯忙说:“贤侄,你快坐下,你是客人。”

卫璇笑说:“檀叔叔说的是主客之分,可是卫璇却不敢不尽叔侄之礼,这杯茶本来就是晚辈该奉的。”

他手法娴熟又优雅,壶水浇灌一起一落,这是表达对宾客尊敬的“凤凰三点头”。壶盖刮沫,斟茶斟七分,卫璇双手依次献给三个长辈,最后也给了檀弓一杯满的捂捂手,将那剩下的一枚梅花飞镖,贴在瓷碗之上,目光中蕴满笑意,心照不宣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卫璇后来又说了什么,檀齐唯完全忘了伤感,眉开颜舒,抚掌朗笑。

玄静师太越看越喜欢,心中暗道:“不知卫闻远哪里抱的这样宝贝天才儿子?我倘有个一儿半女,怎么说也要和卫闻远攀一桩亲事!”

她一面想着,一面两手环着膝下的檀弓,可是所给的酥糖、香果等玩意儿,檀弓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皆拒而谢之。逗弄他说话,檀弓也多以一两字应之,虽无一错漏,但都是冷生生、硬邦邦的。

玄静师太将那瓷哨一丢,娥眉微蹙道:“嫂子,弓儿从小虽也静静的,不大爱动弹说话。可一旦有爱玩的爱吃的,抓到手里也跟条活龙似得,这愈发大的我认不得了。”

弓儿倒也像从别人家抱来的,玄静师太心说。

这时忽听得天上隐隐有雷声,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泻下来。

卫璇听风辨形:在那风雨声中竟有掌声呼呼、铁杖嗖嗖,又有孩童尖叫四散之声,他脸色陡然一变。

他还未起身,一个浑身血污的仆从连滚带爬来报:“老爷!城外又有妖兽!”

檀齐唯一惊起身:“什么?”还未站稳,便一阵目眩神迷,檀夫人忙按住他,挥挥手示意玄静师太。

卫璇说:“叔母叔父稍安勿躁,卫璇去去就回。”

卫璇抢出门去,追至紫绂竹林之前。

忽地,一道白衣带血的身影在朦胧中闪了一闪,随即便倒在水泊之中。

“首座师兄……”姚云比抬眼一望,再难开口。就要站起行礼。卫璇知他癖性,忙说免了,掏出一个小药瓶为他疗伤,问道:“你们跑这里做什么?”

姚云比服下丹药,将气息调顺了才罗里吧嗦地开口:“多谢首座师兄救命之恩。回首座师兄的话,弟子与众师弟得知紫绂竹林妖孽已然肃清,便过来检清门内伤亡弟子。不料一道雷劈的天昏地暗…”

卫璇打断:“除了你还有谁?”

姚云比忙道:“含贞师弟早些时候吃饱了饭,说撑了肚子,理应也在城郊附近散步。那妖兽厉害得很,我未见其真身,只远远地听见它一声嘶吼,便伤重至此。但是师父师伯应该也在附近抓捕妖兽,一定会护含贞师弟周全,首座师兄万莫一时冲动,就这么闯了进去,便再难脱身了。”

卫璇没有这个冲动。

他先是眼观鼻鼻观心,耳听战况。他是巽风单灵根,但凡有一招半式变换改了风息动静,十里之内,如在眼前。

正在观听内想之时,忽听姚云比说了一声:“小师弟?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檀弓踏雨而来。

论谁见了这样一个小孩,都会以为他是惊惧奔逃、外出添乱来了。

可是卫璇和檀弓已有过两面之缘,他在林中与巨狮愚斗一夜,忽然出现点拨迷津的,不正是檀弓么?身边还有人比他更熟悉妖兽习性的么?

于是姚云比见到异常“冲动”的卫璇,为了去救小小的含贞师弟,带着一个更小的檀师弟。

密林之中,竹海沙沙。卫璇一叠声唤了几声,都无有响应。卫璇是巽风灵风,他顿足细听,连冰河消融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可是却再听不见凶兽异动。他心里虽是焦急,仍对檀弓一笑:“多谢小恩人冒雨来助我。也多亏你昨夜指点,我想那大狮子应当已没力气为祸人间了。我的表弟可能只是迷了路,没什么大危险。”

檀弓平平淡淡听完,然后只是说:“死要见尸。”

这句话讲的没头没尾,也不知道他是盼着狮子死了,还是盼着表弟死了。檀弓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卫璇听罢爽朗一笑,觉得这个孩子比头一回见面还要独特,让人想不上心留意都难。

卫璇听风指路,扇开数丛高竹。

檀弓的方位感强得很,在后头指了好几次捷径。

行至一片旷地前,卫璇远远地瞧见正有一个莲冠华服的小公子,长得像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正蹲着不知在干什么,不是他的表弟王含贞是哪个?

卫璇刚要喊他又急忙住口,面上惊悸难掩。

原来王含贞的小身影伴着夜色,恰好挡住了面对着的凶狮。凶狮奄奄一息,被卫璇击伤的一目仍然汨汨流血,上面草草地盖了几片树叶,另一目中的血色忽明忽灭。

王含贞一手正给狮子喂水呢。

卫檀二人正背对他,此时若喊出来,则怕打草惊蛇,这妖兽垂死之际仍不可小觑;此时若是出招,又怕情危之下伤了他。卫璇擎枝拔叶,双手指尖各夹三片,缓步轻声寸进,蓄势待发。

王含贞拖着一株小竹盖在狮子身上,看了半晌心觉还需添些,便转身去找。狮子抬抬眼皮,并无动静。卫璇绕到狮身之侧,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忽地,一声惊天巨雷劈下,王含贞面前陡然现出一只长牙着地、目射紫电的巨虎来。他吓得颠倒神魂,转身拔足便跑,不想身后正撞到了起身长嘶的巨狮。

那狮子原是俯卧,看不出身寸,此时站立起来,竟有一丈之高。

王含贞一见那血口尖牙,登时着后跌倒,还不消回首顾那巨虎,已吓得泪流满面,哭声甚惨,险些昏厥。

在这前狮后虎,两相夹击的危急关头,卫璇纵身跃空,身手十分矫矢灵活,一手虚引,一手迅即挑出连发手中竹叶,各向三方。巨虎两目霎时皆盲,不成气候。那凶狮原已中过此计,此时已知抵挡,便一爪挥去,呼呼生风。令得竹叶立时调转回头,“嗖”得一下钉在竹干之上。

檀弓着地翻身至阵前,将王含贞往身后迅疾一揽。

明明是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檀弓稚嫩的声音却冷如冰洲之石,一分一毫的波澜都没有,但又如金石相击一般凌厉刚强:“卫璇,踏南斗罡、北斗罡,与我念‘神龙协卫,大布阳晶’。”

卫璇腾跃空中,依约而念,只见漫天流火降下。卫璇长剑将二兽压于地下,檀弓手握叶刃,仰势扬手,动作行云流水之至,直直插入那凶兽眼眶之中,一道鲜血飞射出来,正斜飞溅在他抹额的眉心处。

两具兽尸都消弭在如墨夜色之中。

小公子满面血污,怔忡地看着檀弓,竟忘了哭,只呆呆出神。

卫璇将他拉过来好久后,他才知道抽抽泣泣地喊:“表台,侬要死了……”再从卫璇肩上移开,两只凄楚泪眼不住地看檀弓,只他瞧见,方才这神乎其神的少年抹额之下,似有金光闪现。

可是再一眨眼皮,檀弓早已不见了。

不远处的一道高深结界之中,两名兽人对着檀弓下拜:“大…大天帝?大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