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慕霆炀事先筹备好的,列为将领对许义前往宰龙氏没有意见。

慕霆炀环视一周,见没有将领补充,正要开口定下,却听沈天顺幽然朗声开口了——

“慢着。”

单钰眉心一抬,心道,来了。

沈天顺此时端了几分肃然,但他妖冶作派已久,此时只会让人觉得他有阴谋要算计来。

慕霆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道,“督军请说。”

“兹事体大,本督要亲自前往督战,才能安心。”

将领们都齐刷刷地看向沈天顺,碍于东厂恶劣的名声,大多数充满了厌恶和畏惧,唯独许义低垂着脑袋,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慕霆炀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略微点头,道,“督军之责,理应如此。”

沈天顺嘲讽地斜乜了众人,其中意味是个人都明白,尽管东厂臭名昭著,但作为帝王最忠诚的犬马,必定拥有绝对的实权。

虚无缥缈的名声算什么,生杀大权才是王道。

众人的脑中正百转千回,突然,单钰搁下了笔,陡然站起身来,朝慕霆炀拱手道,“下官也有一事,恳请郡王恩准。”

单钰感到几十只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如同密密麻麻的刺剑一般,其中有双来自对面眼睛格外刺人,单钰第一次不敢与之对望,他僵直地站着,躬身拱手,以最恭敬的姿势,抵御外界的各种猜想质疑。

阉党与仕族天生势不两立,沈天顺见着单钰起身,想都不想地以为单钰又要跟他杠上,他瞪着眼睛正要开口呵斥,忽然听得前方响起一声锤桌的巨响。

沈天顺下意识望去,只见慕霆炀眸底血红,似是有撕心裂肺般的伤痛,以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指节捏的咔咔作响,极为愤慨道,“本王不准!”

营帐内响起此起彼伏地议论。

慕霆炀作为西南之主,深谙议事之道,稍微与他打过交道的臣子都知道,慕霆炀组织议事,绝非仗着其尊贵的身份仗势欺人,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掌握局势,最后以议事的名义下达指令,如此既保住其英明之名声,又能推动其意图之落实。

鲜有如此,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直接将其拒绝的。

单钰单薄的身姿如孤松一般坚挺地站立着,并未因为慕霆炀的暴怒后退一丝一毫,显然是做好了充足准备。

但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单钰暗暗咬牙,只有他知道,自己是竭尽全力地稳住身形,如此公然对抗慕霆炀,除却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之外,还有天然形成的强者的威压,直抵心头。

沈天顺见着此番场景微微一滞,在他爆发的一瞬间似是忽然被什么盖住了似的,他的眼神在慕霆炀和单钰俩人之间兜了个来回,目光从惊讶变成了探究。

两人的身份是文武之代表,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总归得保持表面的和谐友好,以对抗阉党,如今看着两人针锋相对,沈天顺立时舒畅了许多。

他忽然想到前不久两人的恩怨,恍然地笑了笑,甚至还勾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鬓角,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看戏。

单钰咬住了唇,身体微微颤抖着,下定决定似得狠狠道,“恳请郡王收回成命!”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凌厉和逼迫。

慕霆炀面显怒容,鹰隼般的双眸冷冷地看着单钰,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我说,不准!”

不料,单钰保持着那番拱手的姿势,低着头迈着坚定的步伐走来,稳稳地跪在慕霆炀的面前,“下官身为文书之首,理应身做表率,宰龙告战在即,怎可缩头行事,望郡王三思啊!”

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响声之沉闷,慕霆炀瞳仁似乎都要瞪出来,面上的肌肉甚至有些狰狞的僵硬。

将领们面面相觑,文武历来交好,慕霆炀甚至多次站在文官阵营,帮文官说话,实在搞不懂这唱的是哪一出。

沈天顺惊喜地摸了摸下巴,虽然不明白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们不快,那他就痛快,此番看来,真是天赐良机啊。

他转了转眼珠,忽而掩袖诡秘一笑,“单长史对大晟忠诚之心苍天可见,郡王何必非要阻拦呢?”

说着,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似得,咂嘴道,“哎呀,咱家听闻李同史已经病倒了,这时候单长史站出来给大家做了表率,郡王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众人似恍然大悟,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你闭嘴!”慕霆炀狠狠将他瞪住,冷厉的目光似是钢刀一般刮在他身上,沈天顺顿时骇住,不自在地将目光别向别处。

慕霆炀扭头回望跪在地上的单钰。

他面上有多愤怒,心里就有多难受,为什么,这个人就是这么固执?就是不肯听他的话?好好待在他的身边不好吗?

然而,单钰却难得地接沈天顺的茬,“督军已然发话,下官若是不去,就是抗命不尊,请郡王不要为难下官。”

单钰明显有备而来,甚至摒弃与阉党的不合,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机。

慕霆炀心里头难受地厉害,那些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疼痛再次原封原样地回到他身上,他怒极反笑,此情此景,何其与下药之前相似?

单钰还准备了一大堆说辞,言之凿凿让听着的将领们连连点头,但慕霆炀却难以从那充满痛苦的回忆和情绪中脱离出来,单钰说了什么,他几乎没听进去一个字。

沈天顺将慕霆炀的表情收入眼底,露出一个痛快的,浅浅的笑容,看向单钰的目光,越发充满了惊喜。

单钰口才功夫之了得,短短片刻,就已经将在座的将领都说的心服口服,连连点头,慕霆炀看着众人佩服的神情,心中越发怒气积郁,他僵持了片刻,但那短短地片刻也足够令人坐立难安。

虽然慕霆炀通常没有仗势欺人,但不并代表他一定不会。

最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一点一点地开始松动,极为缓慢地收起了威压,最后冷静地深吸了一口气,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此事,再议!”

将领们无端吓出一身冷汗,许义甚至还擦了擦额角。

单钰背脊的衣衫已经湿透,他浑身紧绷,双腿发麻,且从未将头抬起,他深吸一口气,就着磕头的姿势,字句清晰道,“谢郡王。”

他听得前方响起桌脚碰撞声音,而后感到头上有一阵长袖用力甩出的罡风,直到转身离开,也没再看单钰一眼。

单钰面容僵硬而脸色铁青,似是定住了一般保持着那番匍匐跪着的姿势。

列席的人们带着悲悯的神情看着他,啧啧地无声叹气。

都说武将猛,文官又何尝逊色?虽然难以理解何为单钰如此执着前往,而慕霆炀如此坚决拒绝,但这份痴狂,不得不令人为之动容。

而单钰保持着这份跪姿,并非真的多么痴狂,而是他眼前再次闪现一些光怪的画面...

令人齿冷的廷杖....

庆云帝愤怒的咆哮...

阮贵妃面如死灰的神情...

还有他...

他说了什么...

单钰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沉入了梦魇,他的记忆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他瞪大了眼睛,瞳仁似乎快迸裂出来,纹丝不敢一动,生怕记忆里的画面被打断。

那些难以想象的过去正在逐渐地连接成一条清晰的脉络,似是醍醐灌顶一番逐渐明朗...

怪不得...

慕霆炀一定要让他吃下那失忆的药...

若是他,可能会恨不得会喂下致命的毒药吧?!

单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抖动,慕霆炀喂下药的那一瞬间的神情令他感到齿冷,五脏六腑更是痛得抽搐不已,整个人格格发抖。

不对...

还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极致的疯狂带给单钰极致的冷静,他瞳孔剧烈地颤抖,脑子因记忆回笼却越发清醒,他仔细地对接前因后果,忽然升起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念头...

若说他恨慕霆炀是因为恩师的缘故,而他恩师之死是裴怜玥一手造成的,如今裴怜玥已被慕霆炀处以极刑,可是...

可是真的是裴怜玥吗?

脑海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

快的让单钰险些没有抓住。

单钰完全被魇住了,以至于沈天顺都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出于对阉党天然的警觉,单钰快速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蹒跚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抬头,已然恢复了平静。

沈天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单钰闭了闭眼睛,向他深深鞠躬,“多谢督军。”

沈天顺抬手正一正衣襟上的花样,微微一笑,“长史倒是出乎人之意料。居然和郡王杠上了,你们文官不是最讲究策略的吗?今日似乎有些莽撞了。”

单钰颔首,想到脑海中那个快的让人看不清的画面,忽然作出个大胆的决定。

“下官,需要与公共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