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李轩宁客客气气地寒暄酬酢之后,单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负手站在窗前,目光停留在窗外秋风中不住摇曳的树枝,眼波流转,静静等待。
慕霆炀习惯在议事之后,与他分享喜怒,今日若没有要事应当也不例外。
他勉强自己用了膳,以严苛的眼光将自己进行审视,再次拾掇一番,即使慕霆炀将他拿捏在手中,但他也不会让自己失了丝毫体面。
不到一会儿,便有随从敲了他的门,“单大人,我家郡王有请。”
单钰在铜镜面前理了理衣襟,正了正衣冠,确认没有丝毫瑕疵,便跟着随从出去。
他面上平静,不急不缓走着,但一想到一会儿要见到的那个人,就难以抑制内心波澜,坚硬冰冷的令牌带在他的身上,咯在他胸前既沉重,又冷硬,想到自己每每遇上困难,都有此人神兵天降,数次解救于危难中,以至于他现在都对他产生了些许依赖。
单钰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厌烦,他深深吸了口冷空气,捏紧了放置在胸前的冰冷的令牌,神色清明,眸光沉沉。
侍从将单钰带到慕霆炀的住处,便自行离去。
单钰看着眼前高大巍峨,富丽堂皇的的殿宇,就有些感慨。
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像这住处一样,其实每个人都只用的着那小块地方,却因身份悬殊刻意区别,短短的时日,单钰与他人挤过同客栈一样的小屋,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住处,议事的时候也能靠前站一站,有时候也会因为自己的不断进步,而抑制不住地自喜。
然而,同慕霆炀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
最讽刺的是,单钰今日的变化,都是拜慕霆炀所赐。
单钰给自己个嘲讽的微笑。
殿宇的门是从里面打开的,慕霆炀一看到精心打扮过的单钰,不由眼前一亮。
单钰扬起一个完美无缺,却毫无生气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礼,“下官拜见郡王。”
慕霆炀微怔,迫不及待地将他拉扯起来,“你说你,又没有其他人,哪里那么多规矩?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说着慕霆炀将单钰双手捧在掌心,单钰只觉得双手一紧,温热的触感从他冰冷的皮肤上传来,慕霆炀的手粗糙却有力道,他生来体热,常年锻炼,体魄自然要强于一般人。
单钰勾唇一笑,淡淡道,“没事。”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慕霆炀温热地掌心收回,这人手是热的,不知道心是不是也是这般呢?
慕霆炀微微一怔,若无其事地说,“上次就该好好的大吃一顿庆祝一下,这次我让人备了锅子,这冷天吃着正好。”
单钰辛避重就轻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郡王,下官吃过了。”
慕霆炀再是迟钝也感受到了单钰的刻意疏远,但他不愿破坏这般好的氛围,执意将筷子塞在单钰手中,没好气道,“吃过了也再吃些。”
说着,便霸道地将单钰摁在凳子上,揭开了热气腾腾的锅子,兴奋道,“专门等你来开锅的!”
锅子冒出的热气扑面而来,单钰感到眼前有些迷蒙,他握紧了手中的筷子,笑容有些僵硬,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许是朝廷的诏书终于下来了,庆云帝如约给了慕霆炀想要的职务,慕霆炀的心情格外舒畅,跟打了个大胜仗似的。他笑着提起面前的陶罐,将其中奶白的**倾入单钰面前的玉杯。
“本王不在的时候,你肯定没有好好喝牛乳,今日就给你尝尝新鲜的。”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着杯子示意与单钰碰杯。
单钰低头,看着白玉般的**中倒映着自己的脸,他强迫自己笑得云淡风轻,从善如流与之碰杯。
是酒?!
酒的辛辣和奶的腥味一起灌入,单钰没做好准备,感觉鼻腔一阵冲意,忍不住咳了一阵。眼睛鼻子都给呛红了。
慕霆炀哈哈大笑,又给单钰倒了一杯茶,“这玩意儿真是奇特,是之前在西北的时候喝的,用马奶酿的酒,叫马奶酒,奇特吧?”
“嗯...”单钰勉强答道,灌了口茶。
慕霆炀笑道,“之前没想起,后来就觉得这酒特别适合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尝尝。”
那股冲劲过去之后,酒的甘甜和奶的醇香慢慢返回到口腔,单钰笑了笑,“果真是好物。”
慕霆炀看到单钰眉头舒展,也跟着畅快起来,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了朝廷诏书和名单上的人员,然而不管他说什么,总感觉单钰兴趣缺缺的样子。
他忍不住微微皱眉,问道,“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
“没有。”单钰快速回答,平静地显得有些冷漠,拿着布巾缓缓地掩了掩嘴角。
慕霆炀不明就里,终于有些不耐道,“那你究竟怎么了?”
单钰的手微微一滞,他抬起了头,目光沉静而笃定,“郡王想说的说完了?”
慕霆炀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单钰嘴角一抹薄凉的笑,“下官有一事不明,恳请郡王指教。”
慕霆炀最烦的就是单钰跟他打官腔,硬邦邦道,“你说!”
单钰挺直了腰板,冰冷地看着他,平静而清晰地问道,“郡王,是不是对下官下了失忆的药?”
慕霆炀如遭雷击,僵在了当场。
整个大殿,安静地只能听到锅子轱辘冒泡的热烈的声音,屋子是暖的,人心却是冰冷的。
慕霆炀的沉默落在单钰眼里,便是明确的答案,单钰定定地看着慕霆炀,自残似的明知故问,“是,或否?”
这一剑来的太陡太猛,慕霆炀完全没做好准备,表情凝固,默了一会儿,才沉沉问道,“谁告诉你的?”
单钰的笑格外凄凉悲伤,“郡王瞒得我好苦...”
慕霆炀脸色铁青,终于明白单钰进门就心凉透顶的样子,他勉强找回理智和冷静,“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我不是有意害你,我一直都在保护你!”
单钰暗暗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的肉,拼命地抑制心里的愤慨,他狠狠将目光移开,否则,他恨不得杀了慕霆炀。
慕霆炀嘴唇抖了抖,似是有些害怕,他将单钰的身体掰正对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单钰,我慕霆炀为人做事敢作敢当,不可否认我确实给你下了药,可是当时情况实在是...实在是太复杂,你把我逼的那么紧,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单钰讽刺地一笑,“是吗...原来竟然还是下官的不是...”
“不是这样的!”
慕霆炀几乎要崩溃,既是烦躁又很急迫,抓着单钰的肩膀有些语无伦次。
“这件事情...你我都是受害的,可惜,我实在是太忙了,西南前线时时刻刻都有急报我不得分心,朝廷那边随时会有人发难我也不得不防,单钰,你给我时间,我会给你个解释!单钰你相信我!”
单钰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坚决地推开慕霆炀的双手。他双腿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所有理智和自持将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
慕霆炀看着单钰周身散发的坚决的冷漠和强硬的拒绝,心里越发没有底,他感觉自己什么地方被扎地生疼,无形胜似有形。
他睁大了眼眶,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单钰转身,一步一步地坚决往外走,他似是害怕,又似胁迫,“单钰,你敢走?!”
单钰蓦然顿住...
慕霆炀脸上一喜,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单钰的双手,似是恳求道,“你不要走,这件事情是我不对,但你也得理解我,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单钰的脸颊,努力使自己说话听起来自然,“你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恨不得把我给吃了,我...”
单钰“啪”地一声打开慕霆炀的手,木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慕霆炀瞪圆了眼睛,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别人的令牌都刻着令字,唯独他的刻着“炀”字,不仅昭示着独一无二,更是宣扬他慕霆炀个人的霸气强悍。
当单钰用一根小小的箭矢换来天下仅此一块的令牌的时候,连管事都知道迫不及待地给了,如今这人就丝毫没有不舍地退回,这就是他单钰给的践踏吗?
慕霆炀发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他强迫自己冷静,放松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脸,甚至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哽咽。
“你是傻子吗?你知道它多珍贵吗,还不赶紧...”
“收下”二字尚未说出,只见单钰露出一抹冷笑,“我不要了!”
慕霆炀眯起眼睛,眼里似是孕育着风暴,他的拳头咔咔作响,阴沉着脸,“你再说一遍。”
单钰对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要了。”话毕,手似是无力一般,令牌从他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砸出了清冷又破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