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涉及到了西南战事,这次的折子价值千金,必须反复打磨,反复修改,绝对不出纰漏,力求一字不改。

绕是西南最精锐、最渊博的文官,现在也愁得是焦头烂额。

当单钰悠悠转醒,已早过了起床时分,他急急忙忙地赶去阁内,邓知州已经到了,他此时也不忙别的,忙着给盆栽浇水剪枝。

见到单钰,邓知州十分随和地打了个招呼。

议稿迫在眉睫,邓知州却还在悠哉悠哉地浇花,单钰心里真是佩服不已。

“下官睡过头了,请知州见谅。”

“哪里哪里,这两天你也辛苦。”邓知州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辛苦’二字说得不阴不阳。

“知州面前,下官怎敢提‘辛苦’。”单钰仿佛没有听懂,谦虚地笑了笑,转而若有所指道,“昨日,您负责的那部分文稿,巡抚大人那里原则通过了。”

邓知州闻言,两眼放光,“甚好甚好,这两日我正是腰酸肩痛,终于可以歇息片刻了,哎呀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我这一上点年纪就不行了...”

单钰面带笑容地回到自己位置上,继续整理文稿,对邓知州养生心经的高谈阔论充耳不闻,只是时不时应答一声,以示尊敬。

果然,没一会儿,邓知州以肩痛为由,回房疗养去了。

单钰见惯不怪,继续整理即将要讨论的文稿。

由于郡王等京都要员的时间非常紧迫,议稿随时都可能进行,李巡抚要求,即日起,所有参与撰稿的人员随时待命,时刻准备好。

此时,单钰用了膳,刚回到阁里,就见门口站着一人拿着文稿,焦躁地来回踱步。

单钰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他是负责计算战事开支的长源知州傅嵩义

“傅大人。”单钰上前拱手行礼。

“你是?”傅知州眯了眯眼睛。

“下官平河县令单钰,负责折子的善治篇。”单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单钰再有名气,也只是在西南部分要员口中,傅知州是不上不下的正五品,多数议事的时候都不在,自然对单钰没有什么印象。

想来也不过就是哪个知州的裙带亲戚来混脸熟的,傅知州轻蔑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邓知州呢?”

单钰笑眯眯道,“邓知州身体抱恙。”

傅知州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见他愁眉苦脸地要走,单钰又道,“傅大人何不稍微坐坐喝口茶,下官也想向傅大人请教学习。”

傅知州见眼前的年轻人谦卑有礼,又不失气度,便应了下来。

单钰恭敬地给他看茶,坐下来之后不温不火地听他怨怼。

单钰拿着文稿仔细地看了看,略微思索,问道,“知州大人,这个数额...东厂来的那位有谱吗?”

军饷的筹集大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朝廷划拨,另一部分是地方自筹。地方自筹的自然由慕霆炀说了算,而朝廷划拨的部分,就是傅知州正在愁的。

而这,也是沈天顺格外关注的重点。

果然,傅知州叹了口气,道,“还没跟他说呢,那些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看到这些数额就跟狗看到了骨头似的,谁都巴不得啃两口,最后落到将士手里,还剩几何啊?”

朝廷划拨的军饷被宦官层层盘剥已是公开的秘密,然而在最上面的人看来,只要不伤及国本,就懒得去干那些伤筋动骨的事,以至于到了沈阉之流,更为嚣张。

傅知州脸上愁云密布,失落惆怅,“邓知州好歹也是在翰林多年,又在户部作过侍郎,眼看着议稿在即,本想着听听他的高见,哪想着这么不巧,哎!”

单钰拱手,“下官略有拙见,不知大人可否指教?”

傅知州眉毛一挑,乜斜看着单钰。

“就你?”

同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傅知州对格外年轻的县令充满了不信任。

单钰看出了他的顾虑,微微笑道,“实不相瞒,下官也曾在内阁待过,在阁老跟前,侍奉有一段时日。”

傅知州闻言睁大了眼睛,目光惊愕,不可置信道,“你...你是阁老的门生?”

单钰轻掀眼皮,淡定自若,脸上一层浅浅的笑意,“阁老于下官,有知遇之恩,在阁老教诲下,编纂过史志,票拟过折子,办理过盛典,这战事开支,区区不才,却也是能明白的。”

傅知州震惊不已。

他此生从未进京,单钰口中轻描淡写说的每一项工作都只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了几耳朵,更何况枉论参与,他不禁想,若是由他勉强触碰一二,那也够他在地方上吹嘘好几年的。

此时此刻,他终于认真地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位年轻人。

只见单钰嘴角淡扬,却是漫不经心地敛眸,端坐着永远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合规矩之处,那卓尔不凡的气度与威仪自周身缓缓流露出来。

他素手微抬,慢条斯理地执起桌案上的一盏茶,淡淡撇去浮沫,随即吹了吹,方才轻呷了一口,端的一派优雅宁静,却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傅知州自觉有些失态,勉强整理了下仪表,又道,“那你说,此事如何办理?”

单钰淡淡一笑,轻咳了一声,“巡抚大人格外看重此次议稿,倒不如先向巡抚大人汇报思路,正式议稿的时候,巡抚大人自会有所计较。”

见傅知州若有所思,单钰又道,“因此,知州大人现在所需要做的,第一,不能算少,第二更为重要,不能算多。”

“为何?”傅知州讶然,多算些不是给自己留有余地吗?

“巡抚大人素来主张节俭,算计过多会认为你帮助宦官之流私吞军饷,而郡王...”单钰顿了顿,声音端的四平八稳,“会认为你在与他争夺西南战事的主动权。”

谁掏的钱多,谁就占有战事的主动权。

傅知州吓得呆滞,失态地低吼,“我没有!”

单钰面容严肃,目光锐利,“你有没有不重要,只要郡王认为你有,你就有。你可知为了西南战事,郡王大人运作策划了多久?同文武百官对峙了多久?若是在开支上的主动权被人给劫了,傅大人呐,你猜,郡王大人会如何作想?”

一想到慕霆炀那张大发雷霆的阎王脸,傅知州就感觉自己魂不附体,他倒吸一口凉气,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单钰又给他掺了点茶水,傅知州勉强端起茶杯,手竟不受控制地发抖。

沉默了许久,傅知州的面上肌肉微微放松,好半天才镇定下来,目光灼灼,“单大人,依你之见,这数额定多少合适?”

称呼上的转变,让单钰意识到傅知州的心已经动摇了,他温和一笑,“傅大人不必惊慌,这也只是下官的猜测。”

傅知州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案上,目光严厉,“愿闻其详。”

“建议将数额定得保守些。”

傅知州目光沉沉,默不作声。

单钰又笑道,“下官年轻不知轻重,也就只是建议。要不傅大人将文稿放在这里,若是邓知州来了,下官定向邓知州如实报告。”

傅知州握紧了拳头,半响,道,“好。”

单钰谦卑地躬下身,“下官恭送傅大人。”

目送傅知州远去,单钰遽然收回了笑容,他打开文稿,心头微颤。

文稿最后一栏的总金额是空着的,也正是傅知州,乃至于所有人都非常关心的数字。

傅知州说是来请教邓知州,其实也就是让邓知州亲笔填写,以便脱责。

内阁大臣对书法喜好不同,单钰为投其所好,便自己练习多种书法,如今更能将别人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翻开一本邓知州曾经书写的文稿,模仿了好几页,待他自己都觉得真假难辨,便凝神专注地在文稿最后一栏的总金额处填了一个数字:二千万两。

单钰的目光幽幽,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若有所思,透着一股子莫测高深之色,令人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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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单钰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一个人在阁里枯坐了一天,正当他打算回去歇息,他接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

“单县令,命你即刻将文稿备好,一刻钟之后,郡王召集议稿。”邓知州行色匆匆地赶来。

文稿是单钰早就备好的,邓知州此时也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转悠,单钰敛了敛神色,将傅知州的文稿呈送在邓知州面前。

“知州大人,傅知州今日来拜访您不在,他让我将这份文稿转交给您,若您对文稿没有意见,望您书面告知。”单钰将准备好的书面意见一并呈送,“书面意见需要您亲手签署。”

见邓知州面露难色,似要推辞,单钰又道,“下官斗胆,翻阅了文稿,自认为合理妥当。”

邓知州面上一喜,“你都看过了,看明白了。”

单钰笑着点点头。

“行,你看了我就不看了。一会儿你同我一路去议稿。”

邓知州松了口气,抬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