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从京都搬到了西南,这等异于常态的举动在大晟历史上是绝无仅有,大晟帝王亲临西南,对西南而言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今日的南和殿注定与往日不同,多少在举足轻重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西南,又在长明府落脚,终于在今日的清晨昧爽时分,整理衣冠,登上马车,前往郡王府上参加这个特殊的早朝。

他们在这里汇聚,他们的一生注定在这里改变,王侯将相,恩怨是非,都值得史官在其史书上浓墨重彩的狠狠地撰上一笔。

此时天光微醒,慕霆炀在单钰的伺候下,穿上了面圣的朝服。这身朝服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宽大无比,显得尊贵非凡。

但只有他们知道,在这身朝服之下,竟然是一身戎装。

慕霆炀的铠甲样式大多夸张威严,这身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那是能够一丝不差的贴合在他的身上,能保证他行动自如的同时,还能够将他身体好好地保护起来。

这身铠甲造价极高,也极为隐秘,亏的是慕霆炀在当皇子分管兵部的时候,结实了一批能人异士,如今能冒着杀头的风险,为他定做了这样一套铠甲。

他本想给单钰也做一套,却被单钰极力拒绝,一来耗费精力和钱财太高,二来慕霆炀才是他们的这一派的主心骨,单钰能屈能伸,在人群中怎么都可以保护好自己。

单钰将慕霆炀的衣领往上提了提,将铠甲的金属完全遮住。朝服的衣袍设计宽大,本就是为了凸显衣主威严的,如今身着一身特殊铠甲之后,慕霆炀看起来更加英俊伟岸,壮实如牛。

将衣服穿好之后,慕霆炀站在与之等高的铜镜面前,单钰从他背后走了过来,手上捧着束发用的嵌宝紫金冠,俩人在镜中四目相接。

慕霆炀衣着繁复,坐着必定会弄皱失了礼仪,单钰想了想,道,“我去寻个凳子来。”

“不用。”慕霆炀右脚往外一伸,稳稳地半蹲下来,他的上半身依旧挺得笔直,双腿稳稳地扎在地上,整个人顿时比单钰矮了个头。

不用想也知道慕霆炀这个姿势保持是极为困难的,更何况他还穿着一身沉重的铠甲,如此负重,对双腿压力极大。

“其实不用这么费力,我找个凳子就行了。”

“不用。”慕霆炀固执道,“在你面前,蹲下身子不算什么。”

单钰心头一暖,慕霆炀时常会有些举动会陡然触及他的心脏,以前他只是觉得慕霆炀傻,现在经历这么多波折之后,他觉得慕霆炀...更傻了...

他将那份悸动按捺在心中,极力地控制自己的双手,拿起木梳将慕霆炀的乌发细细整理,而后一缕一缕细分,认真地缠绕在那顶嵌宝紫金冠上。

慕霆炀通过铜镜仔细看着单钰,他的神态之认真,仿佛是在对待稀世珍宝一样,世间任何杂事都无法阻挠分毫。

待最后一缕乌发被固定在金冠之下,单钰暗暗地舒了口气,自豪地看着镜中的杰作,果然,宛若天人。

慕霆炀转过身来,笑着捏着单钰的脸颊,低下头,轻声道,“事成之后,我要你亲自为我解甲。”

这话语里的亲昵不言而喻,意味深长,单钰的眼眸温柔如水,轻声地张口,“好。”

寝殿的大门从内而外打开,冬日的暖阳照在门口台阶上,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出门,仿佛是去参与一场多么盛大的晚宴,而不是去迎接一场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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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帝那浑浑噩噩,犹豫混乱的脑子怕是永远也想象不到,他一个冲动拍脑子的决定,将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今日的沈昌辉也一改平日里姗姗来迟的做派,早就稳稳地立在庆云帝坐下。

慕霆炀的南和殿毕竟不是庆云帝的太乾殿,没有给他准备舒适的椅子,沈昌辉年迈又娇贵的老骨头得不到照顾,老早就拉下了一张脸,眉毛倒竖的样子显得有些可怖。

满朝文武此时也一改平日里寒暄拜遏的虚伪风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肃复杂,轻易不发一言,即使要说话交流,也是极为慎重和小心,有的人的目光宛如钢刀一般狠狠地在某处刮过,让人不寒而栗。

或许是气氛实在太过诡谲,空气中风起云涌,即使将暖炉烧到最大也让人觉得胆寒。

此时的庆云帝终于隐约地感到了有些不安,还没开始背上就开始冒汗,直到看到慕霆炀和单钰一前一后信步而来,忽然感到眼皮猛然一跳,心脏似是抖落了一拍,让他有种打退堂鼓的冲动。

文武百官照例对他山呼万岁,磕头行礼,他愣愣了好半天,才让众人平身。

沈昌辉在小太监的搀扶之下起了身,他不等庆云帝开口,率先道,“圣上,郡王无道,假借出兵南蛮之机,私吞粮草,手下通敌,私自屯兵,如此胆大妄为,实可诛杀。”

满朝震惊,短短数十字,桩桩件件哪样不是杀头的重罪?

唯独慕霆炀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仿佛方才说的与他无关。

庆云帝双目圆瞪,心里更是纠成一股麻花绳被拉扯,尽管他万分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是还是得面对,他轻咳了咳,谨慎问道,“兹事体大,厂主有何证据?”

沈昌辉眉梢一抬,便有一位大臣出列,单钰眉心一抬,正是熟人明景安。

多日不见,明景安相貌虽然没有变动,然而身形却比以前佝偻了些,目光闪烁不复往日坚定。

为了供应粮草,慕霆炀曾提前下令在西南长都府另辟一条官道,但直到战事打响,粮草迟迟未送达,险些误了大事,但这件事从明景安的嘴里说出便是另一番模样。

“郡王命我等修通官道,可是,那营造司的人却百般刁难,总有数不清的理由挑剔官道不行,下官知道官道的重要性,按照营造司的要求,日以继夜赶工,可是不论如何,营造司总是不满意,粮草就一直耽搁在路上。”

此时,在武将中的许义按捺不住顿时跳了出来,“圣上,明知府在位期间一直是尸位素餐,营造司专门指导,我军多番催促,仍不见有任何起色。

最重要的是,当时押运的粮草居然是一堆杂草,真正的粮草居然被他们偷换了,即使这批假粮草被运送来,那将士们也只有活活等着饿死!”

明同知转身朝沈昌辉跪拜道,“臣下并没有偷换粮草,厂主此事是查明了的。”

许义气极,却被单钰按下,只见单钰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许义了然,但脸上仍由不甘。其他人接道单钰的示意之后,便都暂时按兵不动,稳重如山。

单钰面色沉静,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沈昌辉,眼中闪过一片寒芒。

沈昌辉见许义一来就败下阵来,阴恻恻地笑了笑,而后略一颔首,对明知府的表现还算是满意,“明知府其心可鉴,起身吧。”

而后,他又望向其他的要员,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又有几名要员出列,林林总总地将罪状一一做了证明和陈述。

带他们将那些无中生有的事说完,便都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些人有的是临时倒戈,有的是被阉党强抓进来,还有些是沈天顺之前安插进来的。在叙述之中难免有漏洞之处,其间,沈昌辉还得不停地加以补充连接,才得以顺通。

若是有沈天顺在的话,沈昌辉大可不必亲自指挥,现在好不容易等他们絮絮说完,他便已经气喘吁吁,头晕眼花,明显体力不支了。

单钰看了他明显苍白的脸,双眼半眯。在朝堂上对峙看似不费力,实则是个体力活,他才不会让沈昌辉这么舒舒服服地坐着。

庆云帝看到沈昌辉面色不佳,身形恍惚,顿时心有不忍,朝慕霆炀道,“先给厂主个凳子坐着吧?”

“不可。”

一直默不作声的单钰顿时往前列了一步,只见他拱手道,“朝堂之上,只有君主才能坐着以示君臣有度,尊卑有别,若是破例赐座给厂主,那我等下臣都不知道应该拜谁为好了。”

庆云帝脸上顿时就不大高兴,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在之前他就领教过单钰的口才的,简直跟那死去的阁老一模一样,万不得已,他半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单钰尽管低着头,但也知道庆云帝不虞,他转而又在沈昌辉身上加码,“厂主所列那么多罪名,其核心所指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话都还没说明呢,就急着想要讨座位,不知道过一会儿要上演一出‘贼喊捉贼’?”

沈昌辉被他讽刺地面红耳赤,尽管他知道单钰的目的就是想激怒于他,但此时为了大计也只能忍了,他转而朝庆云帝道,“多谢圣上关心,老奴还可以。”

庆云帝面色稍缓,也想快些将事情了结,转而又朝单钰道,“厂主所列条款,尔等还有何话讲?”

单钰微微一笑,昂首挺胸道,“当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