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彦说谎了,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

霍恺同没有生病。

霍恺同找到他让他帮忙买药时,除了沉默了些,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点没有生病的样子。

但沈含彦的骄傲却不允许他更正自己的措辞,只是阖着唇咬了咬后牙。

“什么?!”霍玉玉当即转过身来,脚下的架子一晃,人差点摔下来,好在她稳住了。

霍玉玉狠狠慌了一下,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爬下来,看了看手边的方子和药,问沈含彦:“霍恺同不敢来诊馆,拜托你帮他买药吗?”

沈含彦顿了顿,“是。”这就是双生子之间的熟悉吗?

“只是风寒,那还好。”虽然说得轻松,但霍玉玉的神色却依旧紧紧的,“不敢来找我抓药,估计是怕我把他生病的事情告诉阿娘。”

霍玉玉想了想,又道,“也有可能不是他生病,他是出来跑腿的,知道我讨厌那些人,所以不敢直接来。”

小姑娘嘀嘀咕咕,手上的动作不停,沈含彦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并不全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跟着自己跑的小丫头。

“沈含彦,等我一下,我跟你去见见霍恺同。”霍玉玉对他说了,又叫二师兄来检查自己抓的药,二师兄来了,她又钻到了后面去。不一会儿,咚咚咚上楼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应该是跟自己新朋友交代什么了。

想到此处,沈含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偏偏这时,二师兄包好药对他道:“楼上那位公子,怪渗人的,小师妹居然会跟他当朋友,关系还挺好。”

沈含彦面色阴沉,勉强道:“她从小就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二师兄道:“你们一起长大的啊?”不太能看出来。

沈含彦看出来了二师兄的画外音,顿了顿,从牙缝里蹦出个“是”字。

而霍玉玉这边,上楼的途中就开始抓耳挠腮。

原囿安好不容易答应自己来诊馆了,自己却把人家晾在一边。但要是放着霍恺同不管,自己做不到。

思索间,她看到了一排旧书架,上面陈列的是些老旧不堪的医书,她曾夸下海口对曾大夫道,要把这些书翻新一遍。

她眼睛一转,走过去拿了一本。

露台上,原囿安被花气包裹着,目之所及是远山一线,心中却五味杂陈。

霍玉玉在山顶老宅时,一直围在他身边,哪怕一起出来了,她的时间也几乎都是他的,不觉间他早已习惯。

他知道,她不是闲得没有事情做。

这个小姑娘,活力四射,永不疲倦,像小太阳一样,大家都喜欢她。而且,有很多人需要她、信任她,她的存在很有价值。

跟他完全不同。

他阴郁、孤僻、口是心非,像发了霉长出来的蘑菇,小姑娘带着一身暖热到他身边,他才能舒展生长一分。

霍玉玉将水放在桌上,见他面色不如她离开的时候好,轻声问:“怎么了?很无聊吧。”

原囿安看了她一眼,“还好。”

霍玉玉:“那就好。”

原囿安:“……”

热水烫过茶盏,夹些茶叶进去,沸水进去过一遍,倒掉初次茶水,再添水,再烫三个盏,倒了一盏,茶水一**,色淡气香。

霍玉玉手头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经常做这种事情一样。

原囿安垂眸看着茶水,道了句“谢谢”。

霍玉玉嘿嘿一笑,“你准备怎么谢我呢?”

原囿安抬眼,满眼诧异。这小孩瞧着不笨,不像是会把客气话当真的人啊。

“帮我个忙?”霍玉玉一脸狡黠。

原囿安:“不——”

“……”霍玉玉苦了脸,“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你就拒绝,真无情啊。”

“你说。”

霍玉玉立刻开心了,“帮我誊抄一本医书嘛,我有些字都看不明白。”

“不”原囿安本来想说不可能,但见小姑娘望着他满眼都是期待,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下去,顿了顿,他道,“笔墨纸砚准备了吗?”

霍玉玉赶紧点点头,早就准备好了。她之前誊了两行,静不下心就搁置了,现在正好用上。

原囿安:……怎么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这小孩叫他来,难不成存的这个心思?

见少年坐得端正,俨然是很认真的模样,霍玉玉准备好一切,犹豫再三,还是不忍心将他蒙在鼓里,坦白道:“沈含彦说我弟弟生病了,我弟弟不肯来找我抓药,我得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原囿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霍玉玉看着他道:“所以,你介意等我一会儿吗?”

把客人晾在一边本就让她愧疚,如果再瞒着对方,她心里如何都过意不去。

她竖起三根指头保证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原囿安沉思片刻,没有说话。

霍玉玉心中愈发焦急,生怕沈含彦一个不高兴,再次疏远自己,那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努力全都打水漂了。更恐怖的是,原囿安这种类型的人,如果认为自己受到了背叛,恐怕会更难建立起信任。

其实原囿安也不清楚他自己的感受,心绪像云翳一样轻飘飘缠绵着。

他应该是有些生气的。这小孩把自己叫来,却要去忙其他的事情,就跟本家那些人一样,默认所有事情都比他重要。

可她却这么诚恳,像是乞求他的原谅一样看着他。她脸皮那么厚,明明可以把他糊弄过去,却无比认真,就好像……对于她来说,他的感受十分重要。

察觉到霍玉玉很焦急的一瞬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原囿安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他介意,她还会去找她弟弟吗?

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原囿安点点头,翻看起医书来。霍玉玉如被大赦一般开心地跑了。他看了眼热气氤氲的茶水,心道:这杯茶凉了就走。

过一会儿,他看了眼一旁的热水壶。等这壶水凉了就走。

不一会儿,忧叔提着食盒回来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的是霍玉玉那小孩最喜欢的东西。

“霍姑娘不在吗?”忧叔问,他刚刚在楼下也没瞧见霍玉玉,只看见她那个壮实的二师兄在

“她等等回来。”原囿安淡声道,“忧叔,磨墨。”

没写多久,原囿安耳朵一动。

忧叔也听见有人上楼了,朝那边看去,“霍姑娘来了。”

原囿安头也不抬道:“不是她。”

果然,从门框里露出来的,是一半遒劲的肩臂,来者赫然是那个百般纠结的二师兄。

忧叔有些诧异。原囿安像是知道他的疑问,答道:“她的脚步声不一样。”小孩的脚步声,轻快活泼。

在忧叔的注视下,二师兄摸摸脑袋走到小桌边,探头瞧了一眼原囿安在写什么。

原囿安冷冷地抬眼,二师兄嘴唇动了动,像是憋着有话要说,一对上他那双冷雾迷蒙的眼睛,当即哑了声,喉咙里像是哽了团生冷的水似的。

原囿安冷脸冷语:“挡着光了。”

“哦哦。”二师兄灰溜溜退了一步,结巴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还是忧叔看不下去,解围道:“这位兄弟,找我家公子可是有事?”

二师兄感激地看向忧叔,“没,我就是来说,不,小师妹说这位公子的字漂亮,我来看看。”

“我

霍玉玉风风火火跑回来时,先朝着二楼喊了句“我回来啦”,才跨进诊馆。刚准备上楼,被二师兄拉住了。

霍玉玉反而先问他:“原囿安还在吧?”

二师兄点点头,一脸复杂道,“以后这种事别找我了,我可夸不来人。”而且那个少年,冰块雕的一样,一点都不近人情。

霍玉玉安慰地拍了拍二师兄的胳膊,豪气道:“二师兄,辛苦你了,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二师兄看了她一眼,无奈道:“算了,谁让你是我小师妹呢。”

霍玉玉欢欢喜喜地上了楼。

天光明媚,黑衣少年被花丛簇拥着,墨发披垂,侧脸起伏完美,真像是花仙子了。

她坐到原囿安对面,捧着脸看原囿安誊写。

原囿安抬眼看了她一眼,依旧无言,但脸色比她离开时好多了。

沉默一会儿,霍玉玉说起今天来医闹的那个人,“好像是被峰华诊馆那边赶走的,到处讹医药费,不过二师兄不怕他闹。”

又安静了片刻,霍玉玉说起她负责记录的一个病人,说他的药量比上次少了,看来是病快好了。

原囿安这才停了笔,淡淡道:“别人病要好了,你很开心吗?”

霍玉玉点点头,“是啊。”

不过她的开心,不全是因为这个。

沈含彦将她带去见霍恺同了,如她所见,霍恺同没有生病,他是来帮父亲和祖母买药的。

从霍恺同的描述中,霍玉玉得知:

霍家人搬出去后,积蓄不多,买不起足够大的房,就在城北租了一处宅子。没了阿娘嫁妆铺子的持续进账,霍父也丢官没了俸禄,靠着老太太的积蓄和柳氏的积蓄,日子过得精打细算,又把老太太身边唯一的丫鬟雪琴卖了,请不起长工,凡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霍玉玉当时没说什么,只让霍恺同去看看阿娘,阿娘很担心他。

霍恺同还是管柳氏叫姨娘,也不知是顺口了还是柳氏没有被扶正,但在阿娘准备和离期间急忙忙宣布有孕,定然是要以肚子里的孩子为筹码,准备好当正房夫人的。这样,届时尉迟昊找来,她便是为人妻子,和离即可脱离霍家。

柳氏敢给阿娘下毒,霍玉玉是不会让柳氏得偿所愿的。

他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霍玉玉从遐思中回过神,给自己斟了杯茶,拿起一块点心吃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原囿安的脸色好像沉了些。

她凑个脑袋上去,“哇,原囿安,你的字可真好看呀,比我们魏夫子的字还好呢!”

酥皮屑掉在桌子上,与菊蕊有几分相似。原囿安不留痕迹地瞧了一眼,冷冷道:

“别费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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