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浮瑾盯着紧闭的门, 从台阶之下却匆匆走上来一位铁甲之士,他平日里派铁甲守在大慈悲寺外,此等由枯木逢春之术控制的铁甲, 最受大慈悲寺里的佛光克制,若没有要紧之事是绝不会踏足进来的。

铁甲匆匆走过来, 嗓子颇为嘶哑:“……有人……闯入了结界内……”

晏浮瑾闻言一怔, 他安排铁甲日夜巡逻,不允许大慈悲寺千里内能有修士踏足。

“你们打不过吗?”

铁甲道:“……打不过……剑法卓绝……”

晏浮瑾来了点兴趣, 这些天一直闷在大慈悲寺里琢磨破军剑灵之事,倒是许久没有与人过招了。

“带我过去吧, 这样的敌人, 可是杀一个少一个。”

*

飘扬的飞雪之下。

两道剑光在虚空里遥遥一撞,霎时间雪花消融,连树上的雪也扑棱扑棱地往下落。

晏浮瑾握着剑,遥遥地望向同他对剑之人, 此人身上显然已经拂了许多雪,看起来该在风雪里吹了许久。

对着他的剑渐渐扬起来, 天随之更黯淡, 好似天地里所有的光华都凝结到了剑上——

晏浮瑾眯起眼来:“你是归雪的人。”

季识逍没有回答, 天地明心剑倏地出手,剑光从雪地上擦过溅起仿佛簌簌的白雪——

晏浮瑾瞧着这人与剑看了许久,方才认出来,正是蓬莱岛上过审判台的那个修士!

他更觉如鲠在喉,手中的剑招也如他的心境一般,带着几分怒意而去。

生怒之剑, 剑意已失, 在飞雪下只显出灰败来, 被那天地明心剑势所压制。

这一招后,晏浮瑾的剑上多出一个小小的豁口,他面色阴沉——

自己手中之剑,确实不是什么名贵之剑,可输这一招,仍让他觉得心有愤愤。

从蓬莱开始,他尽管天赋不显,可与人的比试却从来也没输过。

他将灵力运用到最极致,自得到碧吾的一部分修为之后,他的灵力境界当世已经无人能敌。

季识逍面容很平静,觉察到与他对剑之人,修为一直攀升,灵力之磅礴似乎还在宗主之上。

他想了想,也许今日就是死期,本以为死之前还回归雪,被埋在桃花之下,可被埋在飞雪之下也算不错的去处。

死之前他该出一招最惊艳之剑。

因而,尽管还没有至“春江花月夜”大圆满之境界,他所出之剑还是为“江上明月”之招——

雪慢下来,至柔之剑却被他使得满是风雪之气,并不算是上乘之招,仿佛江面上乌云散开月露出来之时,浩瀚无边一剑——

可惜,我见明月。

明月不见我。

此一剑被晏浮瑾挡下,所反击回来的灵气在季识逍体内震**着,他感受到生命的流逝,飘落的雪在身上化去,早已习惯的疼痛感再度袭来……

可惜,这些还没有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强烈,甚至没有刚才在风雪里的时候疼痛。

铁甲从雪中涌来,将季识逍团团围住,手里的刀也齐齐对着他。

晏浮瑾面色铁青:“将他带回大慈悲寺,严加看管。”话出完,他用灵力运转一个大周天,仍觉得心脉之处痛得厉害。

若不是修为远远高出,他在这一剑下能活下来吗……

这世间最有机缘,最有天赋的人,不该是我才对吗。怎么能会有人比我更强,还是在剑道上,这绝不可能!

*

大慈悲寺已经是冰寒之地,而此处竟然还用玄冰打造了一座地室,在这惨淡无光的地室内,阴冷仿佛能从任何地方蔓延出来。

季识逍被挂在木架之上,手脚皆被铁链捆着,垂着头,发丝乱糟糟的,身上沾的不知是血还是什么别的秽物。

铁甲守在他周围,正对晏浮瑾说道:“……使了重刑,但仍旧取不出剑骨……”

晏浮瑾从季识逍血糊的面容,再看到他双手手腕之处,皆被利器所伤,血肉混在一起,连原本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即使他手伤成这样,可他身上剑骨未除,日后若是寻得了灵丹妙药,或是顶级的医修,仍是可以治好。

这样的敌人,不能让他任何成长的机会,可是就这样杀了他,晏浮瑾又觉得心有不甘。

“我打听过了,你半路拜入归雪,师从冬虚。这样说来,师父已经死了五六年了,你所倚靠的门派,已臣服于我。”

“你今朝必定走不出此处,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

季识逍没有答话,事实上他自从被晏浮瑾抓获之后,就一直是这副神色,无论是多重的刑法,连眉也没有皱一下——

眼神空茫地盯着虚空里一点,侧脸显出被血色覆盖的轮廓来。

晏浮瑾毫不怀疑季识逍抱有必死之心,那为何拖着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竟然没有选择自戕呢——

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还是想见的人吗……

晏浮瑾终于想到了如何毁这人剑骨的方法。

*

“我们这些时日,算了算自己的天命,该是时日无多,大限也不远了……”

乌梦榆今日去拜望方丈们之时,只听得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几位方丈,自剑灵复生之后,面容看起来越发苍老,神色里尽是枯朽之意。

虽然经过了生死,可这时候听到这样的话,乌梦榆还是有一种头晕目眩,无能为力的悲切之感。

“我等在封印空间法阵之时,耗了太多元气,若不是剑灵复生,这样的结局也算不愧此生,可惜啊……”

“老僧虽死……也不得安心啊……”

悟悯方丈走到乌梦榆身旁,手里递出一块玉,此玉通体晶莹,隐有灵力流淌——

“此玉为护命之玉,是师兄,也就是怀谷方丈生前所留,能在危难时保人性命,小友拿着它吧,说不定即使诛灭破军,能有一线生机呢……”

乌梦榆面容怔然,道:“方丈,我……实在不该是我来受此大礼,您……即使你们不用,交给大慈悲寺的任何一位弟子也比我好。”

“无需多言!待我们去后,还望小友能诛灭破军之剑灵啊!”悟悯方丈倒是面色板起来,不容她拒绝了。

“我大慈悲寺千年所谋之事,皆系于小友之身,我已向今宵言明此事,小友可借由他号令我大慈悲寺所有弟子。”

这话里的分量比大慈悲寺沉积的雪还要重。

乌梦榆向悟悯方丈深深鞠了一躬,道:“晚辈万死莫辞。”

“……”

那日夜晚,大慈悲寺的方丈与晏浮瑾作了约定,以大慈悲寺千年传承绝学,换得大慈悲寺所有人安全无恙。

“我等实乃罪人啊,既没有能诛杀掉破军剑灵,连先辈之传承也无法守住,罪人啊,罪人啊!”一位方丈忍不住掩面而泣,语气里满是悲怆。

悟悯方丈却朗然一笑:“师弟,莫多虑了,你看一看,我大慈悲寺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冰冷之雪,如此寒冷之夜,如此枯竭的福源……绝学之所以为绝学,盖因我寺之弟子千百年来都在此苦修才成。”

“晏浮瑾那人?可忍受得了如此多得寂寞,来练我大慈悲寺的绝学?交给他,它也练不成的。”

半月之内,六位方丈相继去世,大慈悲寺里一片缟素,安魂之经文没有一刻断绝过,本就枯寂之色更觉得天地黯淡。

听风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了。

它这只小麻雀,反而能日日飞出去打探消息,只是神色总是苦闷,接连二三叹气。

乌梦榆安慰它:“你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她笑了笑,“这世间,没有能令我觉得痛苦的事了。”

所有痛苦之事,都在昨日。

听风忽然喳喳大哭,道:“呜呜……喜帖发到了各派里,他们都陆陆续续派了人过来,然后,然后,然后……”

乌梦榆摸摸它的头:“无非就说一些我怎么怎么骨头软,如何不知廉耻,竟要嫁给杀害同门之人,顺便再慨叹一下剑尊风采……”

“没事的,这些都不重要。”

听风声音沙哑:“那天杀的晏浮瑾,他对外说破军剑被他收服了,破军能被镇压全赖他一人之功……”

“大慈悲寺的方丈皆因为封印黄泉渊的入口而死……这等悲痛之事,根本就不应办喜事的……”

“晏浮瑾说你……执意要嫁给他,连一刻都不能多等。”

乌梦榆抱着听风,她其实哭不出来,所以很用力地安慰着:“没事的,名声不过云烟而已。”

她右手握着剑,如意剑诀随即而出,在风雪中划过一道明媚的光——

“没事的,如剑尊所说,出剑只要不愧于自己就好。”

越练此剑,她越觉得神思空明,其余种种,皆已死在昨日。

剑光铺满杀意,是为杀死敌人的剑。

她手中的剑,却是杀死自己之剑,佛有悲悯之心,舍身而为人,方能悟此如意之剑。

乌梦榆望着大慈悲寺的高塔,破军之剑灵被关在那里,晏浮瑾打算在婚礼之后,再抓些邪魔来供此剑灵成长。

“我从前在归雪之时,于剑道上,没有赢过几次。”归雪桃花里,她曾为剑哭过许多次,曾觉得没有剑道天赋是此生最痛苦最难受的事。

可是,到了临死之前,却还是要相信自己的剑,“但是这一次,我一定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