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 同你并没有好说的话。”

晏浮瑾只是笑笑:“我已经广发喜帖,告知正道十派,你我的婚礼将在一月之后举办, 可惜,我本来想等到春来节那一天, 但迟则生变……”

“你脸皮之厚, 手段之下作,我平生未见。婚礼也能这般编出来, 这么爱唱独角戏?”

乌梦榆对此人的厌恶更添一层,但比起婚礼之事, 还是他复活剑灵最为可恨。

晏浮瑾:“我也不想这样冒犯道友, 只是道友毕竟是剑尊后人,父母也为归雪长老,连你也屈从在我之下,归雪宗还活着的人会怎么想呢?”

“斗志也该会消除许多吧, 我实在不想伤归雪的人,也不想再伤十派的人了……”他的话里带了几分惆怅意味。

“只要诸位将派内绝学奉上, 再以我为首, 我不会亏待各位的。我的这等想法, 还请在婚礼之日,由道友告知诸君吧。”

乌梦榆握紧了剑,一瞬间想起来很多事情,怀谷方丈死前的模样,春来节的约定,死而复生的剑灵……

她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与晏浮瑾同归于尽。

“你可以让我嫁给你, 可以杀归雪的任何一个人, 可以逼供出任何绝学来,但你永远也无法领悟到任何真意。”

乌梦榆持着剑,好像第一次明了剑尊所言“出剑不难,难的是收剑之意”。

从前懵懵懂懂的剑法之理,好似皆如眼前的雾气消散一般。

大慈悲寺的钟声从不远处传来,一时间神思空明,隐有所悟。

晏浮瑾:“仙子也不用这么快拒绝,我这些天翻过典籍了,破军剑灵为嗜杀之物,杀戮越多,实力增长越快——”

“如何?是以大慈悲寺这些秃驴之血,还是以黄泉渊邪魔来祭我破军剑,全在仙子一念之间。”

*

乌梦榆帮听风收拾好一应事宜,这只小小的麻雀在归雪修行百年,自是有一些保命和逃跑手段的。

“大慈悲寺里,应该只有你能逃出去了,若你能找到师兄师姐他们……烦请告诉他们……”

告诉什么呢,她所做之事,皆不能明言,与晏浮瑾在此处虚与委蛇,也非她本愿。

“要我转告什么,我一定说!”

乌梦榆道:“不用转告了,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镇压破军之事。”

“听风,你回碧落洲吧,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大慈悲寺来,如果……”她本想说如果她还能活下来的话,会到碧落洲去找它的。

可惜,应该没有如果了。

听风一边哭,一边挥动着翅膀:“那我走了啊,小乌,呜呜呜呜呜,我去帮你叫点碧落洲的帮手来……”

乌梦榆道:“好。”

麻雀飞得很快,迎面而来的冷风快把它的眼泪结成冰了。

大慈悲寺外,乌压压得满是穿着灰黑铁甲之修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像是活人,反倒是像听从于晏浮瑾的一只傀儡军队。

相传晏浮瑾从魔门得了秘术,将死于他手里的修士悉数以枯木逢春阵复活,为他所驱使。

听风一路飞了许久,这灰黑铁甲才渐渐消隐,大地之上稍稍显出些人世间的模样来。

它孤零零地进了城,趴在屋檐之上,里边的茶客在谈论着往生洲的大事——

“这段时间也不太平了,听说大慈悲寺也岌岌可危……”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前些日子还在说,怀谷方丈是多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仙人们的事情,哪是我们说的清楚的。”

听风歇了一会,正准备飞走,眼角余光一瞥,见一位年轻人走到茶摊前,买了碗水喝。

此人目光沉静,眼下全是青黑,明明灵力看起来已成枯竭之意,但身后的剑虽未出鞘,仍露出些杀意来。

听风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是忍不住了,扑过去道:“呜呜呜呜呜小季,我总算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小乌她……”

话到一半,它想起来小乌嘱咐的不能告诉别人镇压破军剑之事,它抽搭抽搭地道:“那个晏浮瑾,无耻至极,可恨至极!他用大慈悲寺人的性命逼迫小乌嫁给他呜呜呜……”

“……”

季识逍:“……知道了,我会去杀了他的。”

*

两天之后,覆着血的大慈悲寺里,听风又从天际之处飞了回来。

它飞得气喘吁吁,眼睛里却满是光:“小乌!我在路上遇见了小季,他说他会来救你的,你不知道,他现在可厉害了,我眼瞅着比之前在归雪厉害多了……”

乌梦榆怔了一下,问:“他在哪?”

听风道:“就在大慈悲寺外的那座小城!他让我来转告你一声,在今天晚上……”

麻雀说着说着不自觉停了下来,它虽然对人类的感情不能很好理解,可怎么也能看出来小乌此时的表情不像是高兴。

乌梦榆看向大慈悲寺的紧闭的门,屋檐边堆积的雪,还有被白云遮蔽的天空——

“那你转告他,不必来救我,我一个月之后就要与晏浮瑾成婚了,不会有危险的。”

听风呆住了,“可是……”

它呆呆地朝前面飞过去,却又飞回来道:“小乌,你知道的,小季这个人……固执得很,我说服不了他的……”

乌梦榆垂下头:“我亲自和他说。”

她将乾坤盘拿出来,在手臂上划了一剑,鲜血迅即流出来,在乾坤盘上落满。

燃血之术,可投影自己的虚像,持乾坤盘的人需要相隔千里之内。

千里……她一边觉得难过,另一边又这相隔不足千里的距离,感到了一丝慰藉。

“你把乾坤盘交给他吧,然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

季识逍接过乾坤盘来,听见麻雀在说着:“小季,她好像不愿意离开……”

真是奇怪,黄泉渊里那阴冷的血风都不曾让他觉得难挨过,刚来往生洲不过几日,便被这里的寒风吹得生疼。

乌梦榆没有等太久,手臂之处的伤痕隐隐传来些热意。

她手里结了个法印,虚空里渐渐显现出季识逍的面容来。

他看起来,比往昔要消瘦些,眼下满是青黑,轮廓显现出冷硬的轮廓来,细雪飘在他的黑发之上。

季识逍投过来的眼神,好像因为她的出现而霎时明亮了起来。

“抱歉……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乌梦榆直视着这样的眼神:“不用道歉,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季识逍:“抱歉……”

好像有很多话想问,可临到此时却也只能说出抱歉来。

乌姜二位长老逝世,归雪惊变,这样的事情,他没有能陪在她身边。

“跟我一起走,我打探过大慈悲寺的情况了,戌时、子时、亥时三个时辰,找准阵眼是可以杀出一条路来的。”

他又将要如何混入大慈悲寺,杀出血路的方法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末了还说,“大慈悲寺想和我们一起走的修士,就一起走。等逃出来之后,再想办法救归雪其他人。”

乌梦榆垂眸,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却一直沉默着,没有说“好”或“不好”。

季识逍:“乌梦榆,你不会有事的,所有人都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受晏浮瑾的胁迫。”

“你相信我,一定可以把所有人救出去。”

我相信你,真的,我真的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实力和决心。

可是……

乌梦榆还是沉默着。

季识逍:“好,既然你不说话,今晚戌时,等我进大慈悲寺来找你吧。”

可是,若放任不管破军,晏浮瑾以血祭剑灵,那怀谷方丈的死,那大慈悲寺这千年来所做之事,就没有意义了。

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乌梦榆:“季识逍,你一定要让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听风:“小乌……”

乌梦榆:“你我订婚约之时,曾约定过只要一个人不想了,那婚约就作废了。如今,你我婚约已废,你不必花这么大力气来救我。”

其实,我很感谢你能来救我。

虽然你来这里也会面临很多危险,虽然我这样的想法很可耻,可我还是因为你来了这里,感觉很开心。

“你若真那么有同门之谊,就去救归雪其他人把。我下个月就同晏浮瑾成婚了,我是唯一不会有危险的人。”

季识逍很少有生气的时候,练剑者需得神思冷静,怒是无用的情绪。

可除了生气之外,越来越往下坠的惶恐之感要更明晰一些。

他问:“你要同他成婚?你要让我相信,你在这样短短的时间内,能喜欢上进犯归雪,伤及同门的敌人吗?”

乌梦榆:“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何时见我与同门有过深厚情谊了。反正他们所有人都崇拜你,敬佩你,所有人都觉得我剑法天赋平平,堕剑尊之名,根本不配在归雪修行!”

“喜欢?你日夜都只会习剑,什么时候能懂这样的感情了?我喜欢什么人,需要你来评判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刻薄而尖酸,任何人听了也会觉得生气的。

可是——

季识逍沉默了很久,他所站的地方,雪渐渐变大,漫天飘飞的白雪之下,所有的声音都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住。

“……我喜欢你啊……”

可是,这样一声话语,仍然穿透过呼啸的风声,准确无误地传达了出去。

乌梦榆僵住了,此前想好的话好像再此刻都忘却了,她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赶回来的时候,我每一天都在害怕,如果你死在归雪……”

“直到在归雪看到你的长明灯,我从没有觉得如此庆幸……”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会答应剑尊的提议,我后来想了想,因为我从那时候就很喜欢你,喜欢你到修不成无情道。”

“不是因为剑尊托付,是我真的……”

季识逍,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乌梦榆:“够了。”

“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她停顿一下,“晏浮瑾也喜欢我,你不要把你的喜欢当作是什么恩赐一样。”

季识逍刚到嘴边的“喜欢”二字咽了回去。

“我很不喜欢你,应该说很讨厌你。为什么拥有剑道天赋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辛辛苦苦练剑,却永远也比不上你,为什么……”

对不起,其实我只有年少的时候,偶尔讨厌过你。

“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多么惹人厌的人吗,永远不会好好说话,永远沉浸自己的剑道里,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季识逍:“我知道了。”

“可是,对不起。我今晚一定会来救你的,你放心,我以后尽量少出现在你眼前。”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又不复明亮了,负着剑的模样比风雪还要令人觉得寒冷。

“你就当是,”他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理由,“昔年你在风月派里救我之恩,我在此处偿还。”

乌梦榆:“不必了。”

“风月派之事,说到底,你也救了我。而且……”

“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不会救你的,你不会来归雪,我希望我们永远也别遇见。”

如果重来一次,我希望方丈不要让我活下来了,作为舍利子一直镇压破军也好,这样,或许爹娘也不会因为去求月明珠而死。

然后,按照轨迹,姐姐应该也会在风月派救下你的,说不定,也会把你送去归雪,这样……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正轨上了。

就算不去归雪,以你的天赋,到什么地方都能成剑道的。

季识逍彻底僵住了,所有的话都比不上这最后一句。

他终于垂下眸,面色仿佛与雪色融在一起,脸上露出裹挟着茫然的悲伤之色。

乌梦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神色,道:“你走吧,别来这里了。”

离开得越远越好,好好练剑,不要被波及,不要受伤,也不要……伤心了。

“下个月就是婚礼了,我不想看见……前未婚夫出现,会让我觉得很困扰的。”

希望即使我再也等不到,再也看不到,你也能得偿所愿,踏足剑道之巅。

“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了。”

永别了,我的……

乌梦榆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一面,她忍住眼泪,看了季识逍一眼。

即使是听过了这样的话,季识逍也没有将乾坤盘停下,固执地站在风雪之中。

是还不肯结束这最后一面吗。

随即,乌梦榆听到了敲门之声,“笃笃笃”三声,晏浮瑾的声音随之而来——

“梦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乌梦榆心下一颤,对季识逍道:“我……我未婚夫来了,我先告辞了。”

她转过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这时候也好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季识逍看到远去的背影,抬头望了望漫天的飞雪,觉得自己还想说的话和雪一样,纷乱而什么痕迹都不留下,阳光一来就会化去。

“乌梦榆,”他最后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新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