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槐树瀑布在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些响, 风里氤氲着海同青草的味道,偏偏阳光热辣辣的,地面上露出斑驳而开裂的纹路。

乌梦榆同归雪的修士们站在一侧, 在他们对面站着的,则是是一众幻海阁修士, 皆眼神愤恨, 看起来很是。

蓬莱宗的岑宗主坐在主位上,身旁是蓬莱的十二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身后则是蓬莱此次参加十派会武的弟子。

其他的位置,则分列站着其他几宗的修士, 粗略一扫, 竟足足有上千人,目光全都注视在眼前的审判台上。

季识逍一身黑灰的衣服,只是自衣襟上到衣袖角,通通沾着血迹, 他的双臂被两位蓬莱昭行队的修士押解着。

走上审判台之时,他头发上仿佛也淋了些血, 遮住了他的眼神。

这还是乌梦榆这么多天来, 第一次见到季识逍。竟然是这样的局面。

*

季识逍在高台之上, 感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眼神,凝聚在他身上仿佛把整片天地都变得逼仄了。

从渭城到被幻海阁长老押解到蓬莱来,这一路上的皮肉之苦自然没有少受,可他从来没有过恐惧的情绪。

可这一刻,他忽而有了丝恐惧,日夜相处的同门, 待他毫无保留的长辈, 还有……他脑海里闪过一张面容。

他们这一刻会怎么看待他呢。

幻海阁为首的长老是位发须皆白的老者, 面容不怒而威,手里握着个拂尘,身躯看起来干瘦但站起来的时候却显得很有力。

正是在幻海阁里也数得上号的阵法大师,连常川。此番在渭城伤到的人中,正有一位是他的亲传弟子。

连常川率先发难,眼神逼视着审判台上的人,声如洪钟:“审判台上之人,乃归雪宗冬虚剑尊高徒。可惜却没继承到剑尊半点风骨,心狠手辣,对我幻海阁七名弟子下杀手。”

“若不是我幻海阁救援及时,恐怕是一丝生还可能也没有……”

他开头两句说得义愤填膺,而最后这句则是饱含着叹息哀婉,两三句便给季识逍定了罪。

在场不明事情来龙去脉之人,此时也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这桩事还有什么再审的必要呢,只要幻海阁有证据,以牙换牙,以眼还眼不救行了吗……”

“竟然是冬虚剑尊的徒弟,怎么平素也没听过这位的名字啊……”

先回应的反而是乌梦榆的母亲。

姜辞月向前一步,姿态从容,对上幻海阁一众的眼神,道:“幻海阁七位弟子之伤,已由我归雪回春峰之人悉日照顾,料想该不会有生命之碍。”

“连长老为何只言我宗弟子的罪过,却不言你宗弟子,千里迢迢赶往我归雪山脚下,布以幻阵,埋伏在我宗这位弟子回宗必经之路上。”

“你幻海阁的人,当真没有抱杀心吗?”

连常川的脸色沉下去,手几乎要将拂尘捏断,他道:“我幻海阁同你归雪无冤无仇,何故要来截杀你?我宗弟子是有错在先,为了十派会武,想来探探归雪虚实,但罪不至死……”

他叹口气,“你当也看过我幻海阁之人的伤口吧,从脸,就这儿,一直到脚上,密密麻麻都是剑痕,我还第一次知道,你归雪号称君子之剑的天地明心剑法,竟然也能有如此狠辣的效果。”

乌茂庭走到姜辞月身旁,道:“连常川你也是阵法大家,该知道你幻海阁之人布的是什么歹毒阵法,如此,我们同你幻海阁各退一步,自己管教自家弟子不就行了?”

蓬莱的岑宗主此前一直没说话,高坐主位之上,此时笑吟吟道:“两宗啊,都冷静冷静,无非是弟子间起了些龃龉,当不至如此啊。”

他道:“不知现下幻海阁弟子伤得如何,若真如连长老所言,只要将他们所受的伤,同等地加诸在这位剑尊高徒身上,此事就了结了吧。”

乌梦榆遥遥打量了一番蓬莱的岑宗主,她手里握着剑,在这乱糟糟一片的时刻,从归雪的队伍里站了出去。

“岑宗主,我以为你此言不妥当。”蓬莱的风从她耳畔拂过,乌梦榆感到前所未有的镇静。

“既然幻海阁诸位弟子来我归雪讨教,那这一仗也该算在十派会武里,那你幻海阁比试技不如人,被伤了难道只会让长辈来讨公道吗?”

她声音清澈,自认为说的时候也没有冒犯之意。

然而那位幻海阁的连长老还是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道:“长辈们说话,哪有你一个小辈来插嘴的道理,你归雪是何等家教门风?”

“再者,剑不伤在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痛的,若我幻海阁弟子性命不保,我必定取这季识逍项上人头。”

法杖定在地上的声音很轻,怀谷方丈咳嗽两声,插话进来:“连施主,话也不能这样说,我观这位季小友的模样,你幻海阁该已动过许多刑法了,既然此事确实由你幻海挑起,何不就此收手?”

乌梦榆虽此前在仙法会上听过怀谷方丈的课,但也同他没什么交情,此时怀谷方丈竟然愿意为归雪说话。

她心中很有几分感谢,望了望怀谷方丈,却见他面容慈祥,淡淡一笑。

怀谷方丈一说话,其余几派也纷纷站出来说话,话里话外是想将这桩事大事化小,让两派以和为贵。

连常川又呛了几句,但都被归雪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他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看向季识逍:“此子心性狠辣如此,好,好,好,我等着看你们归雪,有朝一日,在他身上栽大跟头的样子。”

蓬莱岑宗主脸上笑意不减,道:“我观你归雪这位弟子,又是剑尊高徒,能一人败幻海阁七人,天赋当与百年前那位天骄宋盏差不多……”

“可出手狠辣至此,难免让人忧心,这样的天骄不会又折在心魔境上吧。”

乌茂庭笑了笑:“岑宗主,你要提宋盏,你派的裴闲才是正道叛魔第一人吧,我归雪的弟子还轮不到你们来操心。”

一时间倒成了归雪同蓬莱对峙的局面,这几百年间,谁家没几个痛处,这时候揭起短来自然是毫不留情。

乌茂庭道:“小乌,把季识逍带回去。”

乌梦榆:“好嘞。”

她走到季识逍身侧,这么多天了,第一次同季识逍对上眼神,他尽管脸带血污,可神色看起来却似凝在悬崖之巅的雪里。

身侧忽而疾速奔来一只飞剑,冲着季识逍而去,倒也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往他的右手上去。

剑尖之处锋利的光像能刮伤人的眼,直直地,毫不留情地在季识逍手腕之处带下了一大块肉,一时间血肉模糊,几乎可见森森白骨。

乌梦榆猛然回过头,只见幻海阁连常川长老像是出了口恶气般,道:“可惜了,我本想给你归雪留几分颜面的,等着,若我宗弟子有任何闪失,我一定杀了季识逍。”

乌梦榆没有多言,将禁锢着季识逍的束缚解开,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朝着归雪的方向走。

她闻见季识逍身上的血腥味,听见他的声音仿若浸在高山之巅的雪里:“不必管他的威胁,他杀不了我的。”

乌梦榆脚步一顿,只在经过那位连长老的时候,她道:“前辈,若他死了,我一定杀了你。”

说这话的时候,季识逍看了眼乌梦榆,脸正好迎在阳光里,连血也看起来干净了几分。

连长川“哈哈”大笑:“我看你修为步法,最多也就中人之资,你杀我?小丫头,等百年之后,你能不能望我幻海弟子项背都难说。”

乌梦榆笑道:“我修为确实杀不了长老,”她将右手贴得连常川近了些,“那这一剑,能杀长老吗?”

剑尊赠她的修罗之剑,只要稍稍释放出一丝剑意,便犹如狂风骤雨忽来——

连常川脸色变了,满满得不可置信:“冬虚剑尊竟然……”

乌梦榆笑了笑:“所以呢,长老说话,还请慎言。”

接下来她的脚步就轻快许多了。

审判台之事终于结束了,回春峰的同门将季识逍拉去好好疗伤一番。

乌梦榆一回到千里明珠楼,就被她爹娘拉着好好训斥了一通。

乌茂庭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眉毛也皱起来,很是生气:“小乌,刚刚那情形,你做事确实有点鲁莽了,再怎么说,连常川是长辈,你如此这般,折了他的颜面,他心中怕是郁结许久,少不了要来找麻烦。”

乌梦榆跑到她爹身旁,给他捶捶肩:“爹,他自己要放狠话,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持,见到爷爷的剑就心虚,我不过是借爷爷的威名稍微狐假虎威一下。”

她笑得充满了讨好之意,“可是这样才叫痛快嘛,我要是忍了下来,才要生心魔的。”

乌茂庭反而被她逗笑了,指了指她,又摇摇头,“算了算了,反正这事了结了,一切都好,就是小季,错过十派会武的盛事,有些可惜了。”

适逢这时,姜辞月从外边走回来,道:“小季的伤简单处理了,你们要去看看吗?”

乌梦榆跑过去:“我去我去!”

夜晚的蓬莱,微凉的雾也浮在风里,连树叶间仿佛也要滴落下水来。

季识逍靠在榻上,身上裹着惨败的绷带,渗出来的血浓郁得很,脸迎着窗外的月光,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

他垂眸的时候,阴影落下一片。

乌梦榆走到他身前,她和季识逍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问:“你……伤好些了吗?”却又看到他手腕上的伤口,缠着一圈白布,看起来依然很可怖。

季识逍:“皮肉之伤而已。”

乌梦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同季识逍待在一起向来剑拔弩张,现在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再说些嘲讽之语显得也太落井下石了。

“那你好好养伤吧。”

“今日之事,多谢你同二位长老。”季识逍顿了顿,“以后不要随便用剑尊的剑意了。”

乌梦榆怔了怔:“什么叫随便,我今天难道不是为了你……为了归雪吗?”

季识逍:“剑尊赠你此剑,本意是想让你……诛邪魔用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一道修罗剑意是为了杀死他而存在的。

乌梦榆不解:“连常川若真杀了你,那他和魔门之人有何区别?”

这一刻,她忽然就涌起了许多许多的难过来,连她爹训斥她的时候,她尚且没有如此难过。

“随便你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乌梦榆闷闷地说了句,目光在季识逍身上的伤上驻足一瞬,转身走了。

季识逍只看见她的背影像一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