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吾树的枝桠微微颤抖着, 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一团淡绿的光晕自树叶里慢慢酝酿着,看起来有无数根淡绿色的丝缠绕在上边。

殷璧成伸出手, 那团光晕便慢慢地飘到他手里来,幻化成一颗小小的碧绿色的珠子模样。

“如此便是碧吾心了, 其实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诸位尽早携它离去吧。”他的表情似乎是叹息,又像是释然。

“不出意外, 这将是世上最后一颗碧吾心了。”

今宵再次鞠躬,却也不接过碧吾心, 而是对乌梦榆道:“烦请乌施主带着它吧, 明天出城必定是一场苦战,请施主将它带到渡口之处的十二手上。”

哎?

乌梦榆看了看周围的人,姝颐,徐知行, 和小季,其实, 她自己也觉得, 无论是谁看起来都比她要靠谱, 可今宵的眼神和话语都无比坚定。

殷璧成看了看她,道:“去吧,乌小友,其实碧吾前辈早就窥过因果线,到渡口之处,只有你会有一丝可能。”

乌梦榆心颤了颤, 道:“大家这样相信我, 我一定不辱使命。”

呜呜, 虽然但是,她有些害怕,不是寻常地那种担忧自己受伤或死掉,而是另一种担忧。

宗门之时,像往日里一起去寻猎,探秘境,她从来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基本上就是浑水摸鱼过去的。

“放心吧,”季识逍的剑还没有出鞘,气势已如他的剑意一样锋芒了,“我会为你**平前路的。”

“虽然我希望你相信自己,但是起码,你不相信自己的话,至少该相信我吧。”

*

路上还未有行人,朝露带着寒意铺面打来。

从南雪城去往往生洲的路,除了他们刚来之时的那个渡口,还可以折道取附近的城里再上渡口。

只是……

“只是,我们时间紧,只能走这条路了。”

笔直地通往渡口,南雪城外和南雪城内,其实叶子绿得都差不多,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一样。

碧吾树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像很多次凝视着离去的背影一样,算起因果线来,因果线却七零八落的,像被剑斩过一般。

“噌”“噌”“噌”三道箭羽插|入了松软的泥土里。

今宵抬了抬眼,凝视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海,四处隐在雾里的远山,明明虚空里一人没有出来,隐隐地威压却犹如遮天蔽日的乌云来时。

“乌施主,请务必记得我说的话。”今宵道,“大慈悲寺弟子听令,列阵!”

姝颐比昨日恢复了些精神,未有多加打扮,只有眼睛很亮,道:“七彩音弟子,奏我派镇魂之曲。”

“首席,镇魂曲上一次奏,还是在道魔大战……之时,如今……”

姝颐笑道:“如今也算是生死存亡之际了。”她的指尖先一拨,悲壮的曲调便倾泻而出。

话毕,虚空里一片一片地浮现出人影来,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头。

“竟真让你们拿了碧吾心,你们正派不是自诩因果不可逆的吗?怎么如今还要千里迢迢来我宝翠洲取碧吾心?”

为首的人一副中年儒士打扮,将他们这些年轻弟子打量一番,冷笑一声,刀“哐”地一声砸到地上,道:“在下浣花派洛九池,我魔门十三宗与你正道十宗立过盟约,百年内不伤小辈性命,你们将碧吾心留下,我饶你们不死。”

今宵上前一步:“洛前辈守诺,可这是碧吾前辈所赠,恕我大慈悲寺不能遂君所愿了。”

洛九池抬了抬手,冷笑道:“不必叫我前辈,我洛九池并无君子之风,”他伸出手招了招后边的人,“既然如此,夺碧吾心,死伤不论。”

魔门的功法很是朴素,人数已在他们之上,便直接围过来,大慈悲寺的波若阵法列阵在外,金光一圈圈**漾如水纹,竟在一时将所有的攻势拦了下来。

“波若阵,”洛九池顿了顿,“倒是大慈悲寺的精英了,若死在这里,连我也不免觉得惋惜啊……”

姝颐轻轻地再拨了下琴弦,嘴角带着笑意:“前辈,倒也不必惋惜,我看你们这些魔门弟子,为了区区一颗碧吾心,打破道魔两家百年誓约,并且命丧南雪城外,这才叫可惜。”

话音刚落,曾在十派会武之中所用过的九天炽明彩凰,似从天边飘渺而来,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虚影,是实在的。

它承接着大慈悲寺波若阵法的光,比即将冒出来的朝阳之光还要绚烂,将前方数十位魔门修士齐齐重伤。

就连站到后边的,也不免被这佛光给灼伤。

在这绚烂的光华里,今宵同姝颐对了对眼神,他缓缓道:“原来白仙子在十派会武同我比试之时,藏拙了,是在下胜之不武。”

白姝颐笑道:“没关系,我看佛子这功法,当时也没出全力吧。”

镇魂曲高扬犹如大海里大浪潮来——

乌梦榆握着霜翘剑,感到自己的灵力也激**起来,好像连血液里也有什么在隐隐颤动。

“往东南角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门派,防守是最弱的。”徐知行将铜板盖在自己的眼睛之处,说得很冷静。

他指挥着十方派的弟子:“准备好,等大慈悲寺波若阵结束,该是我们的主场了。”

他笑了笑,“这可是南雪城,碧吾他老人家的地盘,我们这因果术不得使得好点?不要堕了我十方派的名声啊。”

乌梦榆往徐知行说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又只见到缓缓爬来的金色的,泛着红光的,曾无数次在梦魇里出现的,流金毒蛛。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了握,季识逍的手很凉,声音也很凉——

“是风月派,我记得。倒是正好。”

他的剑是最凉的,自上而下的,仿佛带了朝阳刚出时的一抹霞光,可剑落之下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与血色里——

万骨枯剑之下,所有俱为湮灭。

那成群的流金毒蛛骤然化为飞灰,在飞灰之后是风月派修士略微有些扭曲的表情。

“这是什么剑法,怎么这正道的剑法比我风月派还要邪门,这又是哪位后起之秀……”

季识逍没有收剑,风吹起他的头发来,却也只显得他的侧脸更加轮廓分明,他道:“归雪宗季识逍。”

这些风月派的人,早不会记得很多年前随意抓来的那个凡间男孩,也不会记得有人曾在风月毒蛛群里挣扎着活下来。

季识逍道:“乌梦榆,向前走。”

乌梦榆往身后丢了几张天雷符,再加之季识逍和归雪弟子的剑法,算是有了一处小豁口,她带着几位归雪弟子往前走。

只回头望了一眼,所有人都挡在她的身后。

她忽然就觉得碧吾心沉甸甸起来。

*

霜翘剑之下泛着莹莹的光,朝阳一下一下地向上跳动着,越往前走,身后厮杀地声音好像越远,她好像能隐隐听到海水的声音。

而在海水的声音之后,是密密的脚步声,在她身前,少说站了几十人,皆着统一的黑衣鹤纹的衣服。

甚至他们扬了一面旗,旗上写着“卫”字。

母亲曾提过魔门北境卫氏,与归雪有血海深仇。

乌梦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却又立即意识到后面是什么,立即停住了步伐。

站在最前面那人满脸胡子,头发凌乱,身形却很消瘦,看起来半分灵力也无,只有目光炯炯有神:“你是乌茂庭与姜辞月的女儿?”

乌梦榆心颤了下。

那人好像本就没有打算问她,而是肯定地道:“不会有错,我族的巫祝早就算过了。”

“看你的样子,年岁也该不大吧。我儿当年死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若他活了下来,他的孩儿也该和你差不多大。”

乌梦榆定了定神:“阁下若要寻仇,可否允我一刻钟,一刻钟后,我……

这人看起来不是来夺碧吾心的,倒像是单纯来寻仇,她只需要时间碧吾心交到十二小和尚手中就可以了。

至于之后,之后该怎么办,她没有想过。

她只是觉得,好像辜负别人的信任,是比死亡让她更觉得可怕的事情。

胡子大汉仰天笑了笑,道:“我儿死前也曾求你们给他一刻钟同家人告别,你们应允了没有啊!”

他哭得悲怆得很,几乎有血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乌梦榆对听风传音道:“听风,一会如果我……你带着碧吾心去找十二吧,你认得他的模样,他们不会为难一只麻雀的……”

她说得又急又快,可话还没有说完,这群人的箭却先射了过来,附着着北境的寒意,带着轰鸣般的破风之声,密密麻麻得让人心颤。

这箭雨在到达她身前一寸的时候,却如同被什么结界挡住一般,叮叮锵锵地落满了一地。

乌梦榆再抬眼之时,只见到一个黑衣女子对着她,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握着一把剑,手链上系着两个铃铛,披下来的乌发几乎与黑衣的颜色融在了一起。

随她而来的,还有一众穿着铠甲,面容肃穆的修士。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报仇的人是我,何必牵连别的人?”

胡子大汉显然是认得这女子的,道:“不,你们谁都不冤,归雪的每一个人都不冤。”

那黑衣女子冲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那就请前辈同我这的人好好玩一玩吧,也不知如今的卫氏,还有昔年称霸北境的几分雄风?”

两方不知来路的人马迅即交战在一起。

黑衣女子撂下这话后,终于转过身来,她的容貌自然是称得上是美,可最美的该数眼睛,透出一些寻常人不会有的英气来。

她上下打量乌梦榆一眼,身法一动,竟是带着乌梦榆远离了这片战场。

*

乌梦榆松一口气,道谢的话刚在嘴边,却听那黑衣女子道:“瞧你这表情,可不要是向我道谢吧。”

“我在南雪城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碧吾心,”她顿了顿,笑道,“小妹妹,我也不想伤你,碧吾心交出来吧,你的命可以保住。”

乌梦榆从未觉得握着霜翘的手如此坚定,道:“抱歉。”

很奇怪的是,听风自打见了这女子之后,仿佛被吓到了一样,躲进储兽袋里竟是不出来了。

黑衣女子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剑却比笑先行,出手就是狠辣的一招,直直地取向丹田之处。

乌梦榆用归雪剑法挡了这一剑,再将乌茂庭交给她的幻阵用出,阵旗飞速晃着圈向四个方向而去,期望能拖一拖这位神秘来客的脚步。

她本意不是要一决高低,只希望把碧吾心送到渡口而已。

可归雪剑法一出,黑衣女子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甚至可以用冷淡来形容了。

她身处在幻阵里,却好像一点影响也没受到,接着,她眼里紫光一闪,幻阵在这瞳术之下霎时破开。

“紫薇瞳术……”乌梦榆喃喃,这是归雪的瞳术,她绝不可能认错的。

下一瞬,黑衣女子剑锋一转,剑势的起手式竟然是归雪剑法的第一招,用得路数很正,若不是有正统的归雪剑法教学,是绝不可能使得这么正宗的。

乌梦榆心神一震,好在这些时日对剑法修行没有落下,倒也一时扛住了这猛烈的攻势。

“看你的年岁,修习剑法该有十来年了吧。”

“为何还会有如此拙劣的剑法?归雪这些年,便教出的是你这样的弟子吗?”

“原来乌茂庭和姜辞月的女儿,也可以不用遥遥领先,永远名列前茅啊。”

乌梦榆奋力还了一招春江花月夜,擦了擦身上的血,道:“前辈,家父家母的名讳,还请慎言。”

这人对归雪的功法了如指掌,甚至对她爹的阵法也很了解,既然不能用这两个的话,乌梦榆往后稍退了一步。

如意剑诀隐隐势来,应和流水,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沉在了绵绵的流水里,所用的一招似水一样挡住了源源不绝的攻势。

怀谷方丈使剑的身影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不知为什么又像是看到了佛像虚影一般,剑招里似乎也带了几丝大慈悲寺涤**罪孽的佛意。

这下总算是勉勉强强打个平手。

只是,黑衣女子所用的最后一剑,是天地明心,炽烈之光比水之光明丽许多,扬起巨大的剑影,风也呼啸起来——

直在乌梦榆身上凌乱地刮了数剑,甚至束发带也被划开,发丝飘扬在风里,别在头发上的簪子“哐”一下落在地上。

她的腿上也中了一剑,跪在地上,右手撑着霜翘,左手里握着什么,正无力地垂在身侧。

碧吾心果然是无上灵物,好像感应到了她的伤势,自己跑了出来,慢慢地替她疗着伤。

剑尖抵着她的喉咙。

“我不杀你,毕竟还要你活着,这事情才有意思。”黑衣女子似笑非笑道,“碧吾心交出来吧。”

乌梦榆沉默着。

黑衣女子的剑抵在了她的左手之处,“你手里这光团之中便是吧,交出来吧,否则我连你手一起砍下来。”

乌梦榆没有动,那剑果然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听风终于忍不住从储兽袋里飞了出来,大喊道:“姜怀芷,你够了没有啊?你如今是连谁都不放过了吗?”

那黑衣女子的目光偏了过来:“原来是你啊,这么久了,连你这麻雀都可以出归雪宗了。”

听风瑟缩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你就算恨所有人,剑尊呢?你总不该恨冬虚剑尊吧,他老人家归墟礼你都没有来看一眼,枉费他昔年对你的栽培……”

黑衣女子将剑对准了听风:“我现在心情很不好,这把剑是我刚得的,不如就拿你这碧落州妖王来开刃吧。”

乌梦榆急急道:“不要伤它,我把碧吾心交给你。”她左手摊开,果真显出一个淡绿的光团来,她面色苍白,再没有说一句话。

不料那黑衣女子似乎还是很不高兴:“果真半点风骨也无。”

她拿了碧吾心,按照约定收了剑,却瞥着乌梦榆,带着种居高临下般的逼视,道:“我不欠归雪宗的情,我在此处有些仇人,若你遇到卫氏的人来追杀你,尽管报我的名号。”

“卫氏少主是我杀的,我不至于让你这样的人替我受过。”

乌梦榆没有太听懂她说的话。

她的目光极其冷淡,只最后瞥了她们一眼,就使着功法离去了。

乌梦榆来不及治身上的伤,身子踉跄了一下,向下倒去,手抓在自己掉落的簪子上。那是一根碧绿的簪子,看起来并不名贵,这上面此时甚至沾了些灰。

她的手上除了灰就是伤。

听风以为她不开心,道:“小乌,没事,刚才那人无论是谁碰上都打不过的,她早生了那么多年,我们联系长老们来取碧吾心……”

“她被我骗了。”乌梦榆道,她脸上的伤痕甚至还在冒着血,显着整张脸犹如沾满血腥的艳鬼一般。

“碧吾心如此珍贵,我猜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给她的只是迷鸢花做成的灵药,混了我的血,看起来也算是生机盎然的灵物。”

她手里的簪子渐渐幻化成一团淡绿的光晕,比之前的光还要明媚柔和。

“太好了,没有辜负!”她笑了一下,在血染就的脸上,只有这个笑容还瞧得出原来的模样,映着朝阳,甚至露了些牙齿来。

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乌梦榆遇到了前来寻她的十二小和尚,渡口之处掌舵者为大慈悲寺方丈,总算是将碧吾心送出了宝翠洲。

乌梦榆闭了闭眼,许了个愿,剑尊爷爷在上,她日后一定更勤加练习,再也不偷懒,永远不要辜负别人的信任。

她这时候才仿佛感到了迟来的疼痛,没有急着治伤,而是问:“听风,你刚刚叫她什么名字?”

听风自知失言,两只翅膀将嘴捂住,竟是一个字都不说了。

“姜、怀、芷。”乌梦榆道,“是怎么写的?”

其实听风就算不说,她也隐隐约约猜到了,爹娘芷榆树下初相见,那女子会归雪的剑法,对她了如指掌,再加之剑尊栽培……

梦榆,其实从前她就曾想过,为什么只有“榆”呢。

该是怀芷梦榆才对。

听风见瞒不下去,叹气:“小乌,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剑尊和你爹娘不让我告诉你,你确实……有个姐姐,不过她早在道魔大战之后就被归雪宗除名了。”

“归雪里一点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