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剑, 却不似她想的那样一往无前。

这小和尚的棍法使得虎虎生威,且不拘泥于形式,似乎能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方向打来。

她也只能用归雪剑法做着勉力支撑。

剑光与棍影闪烁, 看起来不过是初学者的粗糙的试探。

宁双双的脚仿佛定在了原地,只盯着乌梦榆手里的剑。

《问路乾坤》改编的漫画连载到“大慈悲寺”那一话的时候, 正是“霜翘”第一次出场。

当时只要打开“弹幕”, 铺天盖地皆是密密麻麻的“霜翘一出,谁与争锋”。

漫画里的霜翘是一柄很美很不凡的剑, 一出场就自带三百六十五度的灯光,再附带有结霜成冰的背景图。

它的战绩也很对得上它的美貌, 大慈悲寺九十九佛道难, 三千僧客,八千长明灯,皆毁于此剑。

季识逍手中出鞘必定饮血的剑,也是她最想得到的剑。

“原来一开始的时候, 在乌梦榆手上吗……”

这倒是有点不好办了,宁双双想, 若是在季识逍手上, 她倒是可以毫无负担地抢过来。

但是在乌梦榆手里, 她就有些下不了手。

小和尚脚步一定,长棍在虚空里一指,“施主,我要用新的棍法了。你小心点。”

他面容澄澈,用招法之前还要提醒一番,似乎是怕下重手伤着了她。

乌梦榆点了点头, 同样说:“我也要用新的剑法啦, 你也小心!”

她挑了个剑花, 剑锋迎着瀑布,更显锋锐。

“春江花月夜”第一式-“海上明月”,对上了大慈悲寺的“空妄了无痕”棍法。

乌梦榆直面着这一记重重的棍,神色沉静,眼神专注,仿佛面对着令人不可逼视的佛光。

第一式是剑起之势,绝不能往后退一步。若此处退了,这一战必定不能赢。

一定不能退。

脚下“踏雪归”的脚步运转着,直面迎上了那一棍。

剑锋锵然一声长鸣,像是初春冰碎裂的那一声,落到耳里真如大慈悲寺每天清晨响的那一声钟。

长棍带起的金色的虚影在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寒霜,霎时间落了整个天地。

以伤换伤,不算亏。

乌梦榆略微按着左肩上长棍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喘着气,疼痛的感觉重重地传来,每一次呼吸起伏都牵连起一大片疼痛。

围观的人群有些**,

“哎?这招倒有点意思了,小和尚这棍法有佛意的,这归雪的弟子的剑法,倒是挺好看的。”

“好看?你学的剑法都喝到肚子里去了吧?明月似刀,这剑法的剑意都感觉不到?”

“啧,以伤换伤的打法,我又想起我们派里那些练体修的大姐大哥们了。”

“……”

很好,剑势已经有了,接着打下去一定能赢。

乌梦榆手腕一翻,直接接上了“春江花月夜”的第二式,这个时候她再没有吝惜自己的灵力,只行快攻。

“镜花水月”这一招威力很强,可是变通很少,多使几次便能让人看出破绽来。

一定要快。

乌梦榆实战经验很少,只能催动灵力,从各个方向袭去,虽然经脉里传来阵阵疼痛,但即将赢的快感暂且压过了所有的痛苦。

这样一通猛烈的攻势,倒真是把那小和尚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一剑,更是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听风只恨自己没有双手,不然这个时候肯定“啪啪”鼓掌:“小乌,干得好啊。”

乌茂庭和自己的道侣说着:“这孩子真是的,这样损耗经脉来使剑招,这都是跟谁学的,打完这场得好好说说她。”

姜辞月却是叹了口气:“让她打吧,小乌,其实……很想赢的。所幸我这点医修的修为还算不错,能给她养回来。”

小和尚的后背几乎贴着瀑布之水,目光却很坚定:“施主剑法了得。”

剑法了得,她学剑十多年了,还从没有人这样夸过她。

乌梦榆心里没有自得,只有隐隐的一点释怀,觉得自己练春江花月夜是没有白练的,只道:“那你认输吗?”

然而,变化就在转瞬之间。

碎裂成冰的金光转瞬又燃烧成火。

奔流不息的瀑布里凝结出一道金色的光辉。

像是雨一样轻飘飘地落了小和尚满身。

十二沐浴在光华之中,双手合掌,本已经穷途末路的颓势又硬生生扭转过来。

宁双双笑道:“原来湘槐树瀑布的机缘竟被个小孩子得了,没事,总归不是晏浮瑾得就成。”

蓬莱岑宗主坐在高台之上,笑道:“这是我派前辈归墟之时留下的一点修为,没想到最后竟然被大慈悲寺的弟子得了。”

怀谷方丈很识时务:“改日必定奉上大慈悲寺的回礼。”

岑宗主摆摆手,还是笑:“我不是这意思,机缘在那里,能者居之,我看你派的十二小和尚以后修为也必定不俗。”

弟子们也是啧啧称奇,似乎第一次见这番景象。

“我就以前听说过湘槐树瀑布里有机缘,在这里挖过三个月的宝,竟然没得到!”

“害,你把人家前辈的骨灰挖出来了,人家当然不把修为给你……”

“哎,这十二小和尚本已经天资不俗了,再得这机缘,天资恐怕更上一层楼了。”

“你叹什么气啊,要说现在,最该叹气的,该是那位归雪的女弟子才对。”

“……”

于是全场的目光又凝结到乌梦榆身上。

对啊,明明剑法已经大优的局面,偏偏能遇上大能机缘这种事情,任谁也觉得心有不甘吧。

乌梦榆没有其他的想法,只觉得小和尚的气息节节攀升,身上的伤在那瀑布的光华之下迅速好转,修为境界更胜一筹。

他手里结出了一个掌印,威力比之前显然大了不少,,缩地成寸之术显然已经大成,走起来只如风影闪过。

乌梦榆的身法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觉得眼前万千佛像轰鸣,脚步一直向后退,手中的破障之剑偏偏对大慈悲寺的佛法不起作用。

“哗啦”——最后退无可退,从峭壁处摔了下去。

怀谷方丈看了这章法,笑着道:“十二这掌法,是你教的吧。”

今宵立于他的身侧,正望着眼前的水幕,闻言神色也未变:“是,十二心境澄澈,是修行佛法的不二人选。”

怀谷方丈只道:“他如今十二岁,菩提掌不过暂时佛相虚影,你十二岁的时候,可是镇压住了破军剑,别妄自菲薄。”

今宵:“是。”

麻雀急得团团转,飞过来飞过去:“这也太倒霉了,怎么能撞上这种事情,啊她这别伤着了啊,这瀑布冲刷得这么大。”

小和尚收了自己的掌,心里竟也有些惶惶,算是这次,他已经是连续两次把人打到瀑布里了。

实非他本愿,罪过罪过。

裁定的长老也是有些摸不清状况,见悬崖底下除了轰隆轰隆的嗡鸣之声,暂且没有任何声响,只好犹豫着说:“这第二场赢的是……”

“等等!”

这一道声音自那悬崖之下行传来,有些模糊不清,像是含着什么一样。

自青石的边缘处,趴上一只手来,那手很是纤细,沾着点血迹。

拿着剑的女修从悬崖瀑布里跳了出来,她浑身似乎都被水和血冲刷透,看起来有几分冤魂索命的架势。

将将站定,她的身形就晃动了一下,嘴里吐出来一摊血来,朗声道:“十二,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

小和尚迟疑着:“施主还要打吗?”

乌梦榆出了剑。

十二的手下变了招式,从掌变成了小擒拿手,招式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几个呼吸间,又擒住了乌梦榆——

他自从得了瀑布里的机缘,虽然还没能完全吸收,但是修为已经是大涨。

乌梦榆的肋骨间又添一伤,只有靠剑支持着,才不至于完全倒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声音好像停了,整个世界里偏偏只留下了她的血流下的声音。

滴答——

为什么偏偏是剑呢。

如果不是剑的话,她有好多办法可以破眼前的局,可是唯独剑道一途,仿佛是天生来克制她的。

剑道……

裁定长老问:“归雪宗乌梦榆你还要打吗?”

乌梦榆埋着头,能感觉到好像有许多目光黏在她的身上,蓬莱的风比归雪太多了,她渐渐觉得冷了。

听风有些愣愣地,有些伤感:“哎这明明是对面耍赖嘛,这也有机缘。小乌这个时候即使认输,其实也不丢脸了。”

打得有点太惨烈了,肩膀上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四肢在石壁上磕出来的伤口,脸上也有些伤口,浑身流着血。

它好像,从来没见过小乌有过这样的狼狈的时候。

乌梦榆只觉得右手的剑仿佛千钧重一般。

小和尚有些迟疑:“其实这场应当算我胜之不武,毕竟是我得了……”

乌梦榆:“不,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她勉力地笑了笑,这个被鲜血朦胧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有种莫名的美,宛如行将末路的天边残阳一般。

其实,归雪那么多剑法她都练过那么多遍啊。

说是不会,是因为她即使练过那么久,也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剑的精髓。

一定有可以破局的剑法吧。

归雪的矮矮的桃花树旁,大比的名次从上往下依次写着——

“哎,怎么季师弟每次都第一啊,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谁能打得赢。”

“这次的剑法掌握不牢,竟然倒数第二,也太丢人了吧……”

“嘘,小师妹过来了……”

那一次比的剑法,是“盈满则亏剑”。

“锵”地一声,乌梦榆手持的剑又重重地撞上了十二的长棍,她只觉得手上一阵发麻,可仍然死死地握着剑。

有血从手握住剑的地方流出来。

看来这个剑法行不通。

归雪的深夜只有桃花和月光与她作伴,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偷偷练剑。

“这一招不能大开大合的,是魏长老在一年前讲的。”

“你每天多练一百剑,一周怎么也练出来了。”不能理解庸碌者的天才小季如是说。

可是她每天练这招“踏雪寻梅”也不止一百剑,练了好久好久好久也没有练出来。

乌梦榆再次出了剑,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她没有顾任何的疼痛,眼中暂且只看得到自己的敌人。

“踏雪寻梅”连十二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这一招也行不通。

……

听风喃喃:“她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呀,为什么啊。

任谁也能看出来她几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却仍然在使着剑法,身法也变得迟缓,每一次使的剑法竟然是不同的剑法。

那小和尚十二看起来颇为游刃有余。

宁双双的脚步也停住了:“我小看她了,霜翘……她是配得上的。”

岑宗主摇摇头:“毅力值得赞赏,可是也得讲究正确的法子,这样使剑,长老,叫停吧。”

怎么也不能让归雪长老的女儿废在擂台上啊。

姜辞月面容悲痛,乌茂庭一直拍着她的肩。

……

乌梦榆不记得自己使出了多少剑。

咦?

这一剑似乎有了作用。

不再是只有一声单薄的“锵”,而是破了十二的势,在他的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

十二也一脸迷茫,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敌人都这么虚弱了,为什么还能有一招伤到他。

乌梦榆想了好久,总算明白这一招来自“白露为霜”剑法。

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有故事的剑法。在归雪的小道消息里,是宋盏师姐的道侣在他们成婚的时候赠予她的剑法。

希望他们能和和美美一生。

因而这一套剑法几乎没有实战作用,完完全全是为了合上另外一套“蒹葭苍苍”而创造出来的。

可惜,宋盏师姐与她的道侣决裂之后,“蒹葭苍苍”在归雪就失传了。

没有人会去练“白露为霜”。

除了乌梦榆。

归雪每一年都有一次不限剑法的比试,只要能打败选择了相同剑法的人,即可被评定为第一。

当时同门都争强好胜,选的剑法都是“昭阳剑”“万骨枯”这种热门且很多人练的剑法,认为这样得来的第一才算是实至名归。

乌梦榆特意选了一个别人绝对不会选的剑法,就是“白露为霜”。

她为这一套剑法整整练了三个月,几乎是不眠不休,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剑。

拿了那么多次倒数第一,虽然是名不副实的第一,也让她得一次吧。

比试那天,选“白露为霜”的人果然很少,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

季识逍。

她又输了。

此时虽然不知为何“白露为霜”能破除这小和尚金光凛凛的势态。

但乌梦榆,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了白露为霜是怎么用的。

十二来不及细想,只觉得眼前的敌人似乎换了一副姿态,身法骤然加快,剑法也变得更加凌厉,可是气息很弱。

不对啊。

他仔细地瞧了瞧乌梦榆的身姿,只觉得她浑身的血气好像在迅速地蒸腾,血气蒸腾越快,剑法也就越凌厉。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独特的秘术,在生死之际,以不顾根基不顾经脉的方式强行提升修为,这是只有在保命的时候才能用的秘术。

为什么啊,十二很想问,只是黄级组的一次比试啊。

乌梦榆高高地跃起,对着他使出了“白露为霜”的杀招——

剑意仿佛是虚空里凝出的一块冰,寒凉如来自深渊里,带着冬夜里深深埋藏在冰下的雪——

剑尖抵在了十二的咽喉处。

但是他们所站立的石壁上,留下的一大摊血,都来自他的对手。

“滴答”“滴答”——

现在还在滴的血也来自他的对手。

他的对手,浑身都是血,面容模糊在血里,几乎看不出原来那副仙子模样。

就连风里,也可见淡淡的血丝。

胜者看起来狼狈不堪,他这个败者倒是安然无恙。

乌梦榆动了动唇:“我想赢一次啊。”

“这一战 归雪宗乌梦榆胜。”

人群里齐齐沉默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爆裂般的掌声,轰隆轰隆,比瀑布的声响还要响,吵得人耳朵有些疼。

也吵得让人心神澎湃,忘乎所以。

原来,赢是这样的感觉。

乌梦榆收了剑,冲小和尚点点头,慢慢地走下了擂台。

她所到的地方,人群皆为她让出道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凑过来。

“归雪这位师妹,你剑法使得真好啊,最后那一招叫什么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滚一边去,没看见人家身体虚弱吗?师妹,我是万灵门的,需要我帮你治下伤吗?”

“……”

“……师妹,你这剑叫什么名字啊?”

乌梦榆的脚步停了停。

说起来,她自得到这把剑之后,还一直没给它起过名字。

别人的剑都使得好,比试之前说着什么“我这剑怎么怎么样,我曾用这把剑诛杀过什么什么”,这听起来多有气势啊。

比如季识逍,他要是有把剑,可以说的太多了,斩寒潭水蛇,归雪大比蝉联第一,未来也一定是剑尊。

可是唯独她,什么比试也没赢过,给剑起个名字,岂不是埋汰它了吗。

可是,这一次,她赢了哎。

用“白露为霜”赢的。

“它叫,霜翘。”

说出名字的时候,乌梦榆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黑夜里练剑的小姑娘,仿佛有什么一直深深钉在她心上,钉在她骨髓里的钉子,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嗯,霜翘。”

她又说了一遍。

听风飞过来,小眼睛里满是泪水,喳喳大哭:“呜呜呜呜呜我的小乌怎么伤成这样了啊,快吃点丹药吧。”

乌梦榆安慰它:“没事啦。”只是一说话,身体里的血不受控制的到处奔流,使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她看向麻雀的身后,季识逍站在那里。

他面容看起来有几分不虞,唇抿着,仿佛自己受伤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冷的神色。

他走过来三步:“我先把你送到姜长老那里……”

乌梦榆:“我赢啦。”

季识逍:“我知道。”顿了顿,“赢得很漂亮。”

——乌梦榆脸色苍白,听了这句话,仿佛终于支持不住了一样,往前倒了倒。

季识逍的手接住了她,像接住归雪飘飞的桃花那样,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的触感。

听风叫着:“小季,你快把她抱过去啊,呜呜呜赶紧给补补。”

季识逍感觉到自己的胸襟似乎是湿了一块,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随时要飘散在风里——

“季识逍,其实我,我一直……很羡慕你,不,很嫉妒你……”

“你好像,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我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没有擦眼泪,只闭着眼睛:“可是我现在不嫉妒啦。”

她好像,终于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2 22:59:02~2021-11-13 21:0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闪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 20瓶;如霜、伊凡娜 10瓶;闪闪 3瓶;月下弦歌、谷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