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的雨落在了季识逍的身上, 雨痕从脸上滑过,滚云纹的衣角处沾着发黑的血,神色里没有一丝温情。

——看起来是没有听到刚刚的话。

姝颐接着话道:“我正有此意, 七彩音的秘术联系,大抵明日才能收到回信。”

“这等大事, 我派的前辈们应该会有所感应的, 我现在设阵同他们联系。”徐知行道,他手里的铜板不自觉地攥得更紧了。

——季识逍果然是从因果道的方向来的。

季识逍点了点头:“我去帮玉魄使们布阵, 你们多加小心。”

徐知行:“白玉京的阵法造诣并不突出,黄泉渊这些东西怕是拦不住了。”

季识逍:“镇魂使宋盏亲临, 今晚当是无虞的。”

他终于把目光完全移向了乌梦榆, 手微微抬起来,悬在空中,好像要碰到她的脸,最终仅是隔了点距离, 汇聚点灵气将她身上的雨水烘干了。

暖洋洋的感觉由另一个人的灵力而生,眼看季识逍脚步匆匆, 又要步入雨中, 乌梦榆急急叫住他:“季识逍——”

有时候身处在阴冷之中并不觉得如何冷, 反倒是偶有温暖的时候,更能觉得自身处在如何之寒凉境地里。

隔着朦朦的雨雾,季识逍的眼神里好像也雾蒙蒙的。

他的口吻为什么和玉魄使们如此熟稔,而且对白玉京表现得很熟,即使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看起来也这样镇定。

乌梦榆:“我和你一起去吧。”

于是他们一起并肩走着。

被风吹落雨的街道上, 见不到白日里的热闹繁华, 只有些不甚明晰的黑雾徘徊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季识逍的剑越发快了。

乌梦榆戳了戳季识逍的手指, 语气苦闷起来:“小季,我来白玉京找了你好久都没有找到,传音鹤没有用,枯荣双生蝶也没有用……”

季识逍:“抱歉。”

乌梦榆:“没事啦。”

“我们刚刚在聊凝心曲的事情,小季,你会……吹叶子吗?”

乌梦榆盯着季识逍的神色,不想错过每一瞬的神色变化,心情没来由地沉重了几分

从她想起来前尘往事以来,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一本……书的世界,按照原来的轨迹,这里曾经发生过如何惨烈的故事。

她以为是舍利子之故,她没有被卷进黄泉渊里,看到了世界停止和颠倒的一瞬,才能想起来这诸多往事。

可是……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想起来了吗。

如果,如果季识逍也想起来了……

不对,剜除剑骨的血腥之味仿佛仍在鼻尖,经久不散。如果季识逍也有记忆,也应当恨她入骨才对。

每一想到季识逍会恨她,她就再也没办法想任何事了。

这时,季识逍的身影微顿了下,道:“剑尊当年教过我。”

“这样啊,从来都没听你吹过。那你音律也该挺好的吧,不会以前给别人吹过吧?“

屋檐上将落未落的雨在这一瞬间停了停,季识逍忽然就感到了雨水浸透衣衫带来的那种厚重感,整个人落入一种枯朽又黏稠的境地里。

她在怀疑了。

所以要试探出他是不是一样拥有前尘的记忆。

“其实是有过的。”季识逍道。

乌梦榆的心刺痛了一瞬,又听见季识逍说:“在归雪时,有一次练完剑,在桃林里吹了一首曲子,后来你说打扰到你睡觉了。”

乌梦榆终于松了口气,季识逍应当是不记得的吧。

她对季识逍提起的这件事毫无印象了,只能干巴巴地道:“你怎么现在还记得这种事,你不会因为这个记恨我到现在吧?”

季识逍:“没有。”他的神情到现在这个时候,才略略缓和了些。

乌梦榆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前,眼睛里不知何时沁了些泪水,急急忙忙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闷闷地道:“季识逍,你不会讨厌我吧。”这前句话里好歹还有些哭腔,到后面她又道,“你不能讨厌我!”

季识逍怔了瞬。

灵力骤然升腾起来,幻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剑影,霎时间将周遭所有的黑雾穿透而过。

“我没有讨厌过你。”

乌梦榆沉默了一会,好似是哭了,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不讨厌我?那你也不会恨我吧,你不能恨我的……”

她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可以恨我的,不然我……”好难过。

季识逍的手扣住她的头,眼前忽然闪过了在往生洲的大雪里被拒绝的那场告白,还有剑骨被剜除那天空茫茫的天空。

好像都是痛苦的,但好像比起来都没有另一件事来得痛苦。

“除了一件事之外,我不会恨你的。”

乌梦榆:“嗯,什么事?”

然而季识逍却怎么也不肯说了,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逼他说出来。

“季识逍!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嘛……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会做什么事情惹你生气啊?”

“……”

*

绵绵的雨下了一整夜。

乌梦榆和季识逍帮着玉魄使斩除临近的黑雾,白玉京里能人众多,很快搭了一个大致的阵法雏形,暂且抵御住了来自黄泉渊的这些鬼物。

第二日清晨,乌梦榆方才同姝颐他们会合。

各大派弟子的消息纷纷传递了出去,各派长老对这件事犹为重视,当即组织人手对白玉京的阵法进行破阵。

十方派在演算命理与破解阵法上是最擅长的,因而他们的消息是最先传回白玉京的。

三枚破旧的铜板分列而开,虚空里凝结成一片清凌凌的水幕,十方派长老们的模样若隐若现——

“此次白玉京的异象乃是因为黄泉渊与白玉京之间的结界被破坏了,才会有妖魔霍乱的景象,如今结界不稳,我等身在白玉京外也是难有助力。”

“知行小子,你务必想办法把我们十方派弟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徐知行问:“就没有办法能阻止这样的异象吗?”

长老们摇了摇头:“只有破军剑才能斩破的结界,也只有能克制破军之物才能修复好,想来想去也只有大慈悲寺的舍利子……”

“可舍利子遗失已久,大慈悲寺说是重铸,但是至今也没重铸好……”

“为今之计,先找到我十方派的弟子,我们联系大慈悲寺的方丈,看他们怎么说。”

乌梦榆在一旁听了许久,眼见徐知行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再往外看,姝颐还在吹着凝心曲。

曲声悠悠而过,虽能暂时抚平神魂里的疼痛,可是呆在白玉京里的惶惶之感却是半点也没减轻。

乌梦榆手里握着霜翘剑,昼夜不停地运剑,早就使得灵力枯竭,难以再用出一分法术了,面色也苍白,瞧上去是很憔悴。

徐知行:“小乌你先去休息吧,我再去问问别派弟子的消息,总不会什么办法都没有的。”

她点点头。

即使天重新亮起来,也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瞧上去雾蒙蒙的,雨比昨晚小了一些,但依旧黏稠得让人心生绝望。

宋盏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白玉京的街道上,满满都是雨水也冲刷不掉的血迹,原本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本就没什么傍身的法术,瞧起来面色惶惶。

偶然可见的高树即使叶子还是绿得惊人,沾上的血迹总是让人心烦。

宋盏着了一身接近于纯白的服饰,表情里却很是凝重。

玉魄使列阵在一起,为首的人向前一步向她告罪:“禀镇魂使大人,事发突然,没能及时护住百姓们,目前已经列好阴阳阵法,三日内必定铲除此处的妖物。”

宋盏早在来这里的时候就看过因果线,知晓这并不是白玉京引来的祸事,道:“你们安排就好,保护好我们白玉京的百姓就是了,修仙者们……”

“这本就是他们自己引来的祸事,自己的因果该自己去解开。”

她所持的剑,名为因果之剑,能通晓阴阳,也能指引归处,手中剑光一闪,直直地朝着一处黑雾而去。

霎时间,那团黑雾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而蔓延开,可转瞬又凝结成一团模糊的人形。

“镇魂使大人,我无意冒犯白玉京,实在是此处有仇人,不将其千刀万剐难以平定心中之痛。”

黑雾开口道。

它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宋盏不认识这个人,也懒得推演他究竟是谁——

“你们的恩怨若要在白玉京解决,可就不要伤到白玉京的一草一木,你昨日伤我百姓,又毁我白玉京——”

因果剑光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如羽箭穿雪那般,直直地穿透这团黑雾,宋盏冷声道:“取你半条命也不为过。”

遥在白玉京另一头的晏浮瑾忽然喷出一口血来,他脸上的表情狰狞又可怖,破军剑还在不断地嗡鸣着——

“不用急,解决掉十大派的人,再来解决白玉京,我说到做到。”

短短三日内,白玉京的雨便停了下来,整片又呈现出天朗气清的样子来。

宋盏只在众人面前露了一次面。

白玉京众人遥遥地望着她。

她衣角处隐隐绣着桃花的纹样,发簪迎着阳光还在忽隐忽现地闪着光。

她的神态不算温和,有种离得很远的距离感,声音清澈地穿透了白玉京:“此次事情太过突然,是我等的罪责没有保护好白玉京。”

“如今我已找到缘由,也已命玉魄使布好阵法,我白玉京之人的生活还是同以前一样。”

原先还惶惶的白玉京百姓们站直了身子,试探着做往日的活计,天朗气清,白玉京又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唯有他们这些外来的修仙弟子,在原地愣愣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位清虚宫的弟子问道:“那我们呢?镇魂使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是白玉京和黄泉渊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吗?”

徐知行紧紧地皱着眉,连日来的疲惫让他整个人更显瘦骨嶙峋:“不是,她的意思是——”

宋盏遥遥地望了他们一眼:“黄泉渊与白玉京融合之事,乃是你们所起的因果,当由你们解决。”

“我只能庇护白玉京之人,你们可以在此处解决恩怨,但白玉京,最终只欢迎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