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纤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于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径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流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里来。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乾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他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迟迟不将再见二字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于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生知己有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