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进去了半个多小时,外面有一份急需发回总部的文件需经纪远尧确认,我拿了文件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在门口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并不温和的对话声。在这两层楼里,敢和纪远尧当面争执的人,恐怕也只有穆彦。

“进来。”纪远尧的语声不善。

我推门进去,将文件给他,看见穆彦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其实我有些纳闷,以他和纪远尧亲厚的关系,完全可以私下先沟通好,再递交这份计划。为什么大大咧咧直接越级报上来,是因为穆彦没将这么个事情放在眼里,太过嚣张,还是因为纪远尧曾经给过他什么暗示,以至于他以为可以无视程奕的存在?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纪远尧又在此时变脸,给他一个大大的难堪?

谁也没法猜到纪远尧是怎么想的。

他和穆彦的关系是否真如我们一直相信的那样亲如同袍?

也许这也是穆彦正感困顿的问题。

纪远尧扫了眼文件,仿佛不满意,随手扔在一旁,“安澜,通知程总和企划、市场部门主管以上人员,五分钟后开会,你做记录。”

穆彦飞快看了我一眼。

“好的,马上通知。”我又小心提醒纪远尧,“总部在等着回传这份文件,那边比较着急。”

纪远尧靠上椅背,“那就让他们先急一急。”

我一怔,知趣地闭嘴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以往隐约听过传言,说纪远尧与总部几个高层关系微妙,看来是无风不起浪。

会议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齐了。

程奕低调地随便找了个座位,在会议桌一边尾端坐下,没有坐到纪总旁边的位置去。

穆彦和纪远尧一起进来时,众人都已落座,只给他留出那个座位,那也是以往有纪总出席的营销会议上,穆彦惯常的位置。

但今天穆彦却绕到纪远尧的另一侧——在我的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

也不知道是程奕在针对穆彦的跋扈越级,还是穆彦在针对程奕的低调作态。

两人都晾起那个位置,气氛顿时尴尬。

纪远尧扫了一眼会议室,“程总呢?”

“程总到了。”我以为他真没看见。

“我在!”程奕忙从角落里探了探身,几乎和我同时出声。

“哦,藏在那么个角落里,还嫌不够黑,怕我看见了你?”纪远尧用很严肃认真的语气说。

我们全都愣了一下,才纷纷失笑。

程奕露出他广告模特似的白牙,衬着保守的小白圆点灰蓝色领带,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到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纪远尧在我们笑成一片的时候,将那份引起争议的文件扔在桌上,“现在谁来说说,这个东西为什么会一拖再拖,拖到现在直接扔给我,是谁教你们遇到麻烦就往上面推,让总经理专门来修补烂摊子?”

会议室里刚刚冲淡了剑拔弩张的笑声,戛然而止。

饶是事不关己,我也听得暗替他们捏把冷汗。

这话明着是责备穆彦,暗里却落在程奕头上,作为营销系统的第一领导,他必须要对这个情况负责,也必须对他没有签署的文件被越级上报做出解释。

程奕立即开口道歉,首先向纪总道歉,继而向营销部门同事道歉,把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未能及时与大家沟通造成的失误,态度十分诚恳。

然后他条理分明地解释,为什么不同意此份计划。

按照以往工作惯例,企划部和市场部的工作是齐头并行,一直配合良好。

这次的新项目涵盖了以往从未涉及的领域,在国内也属罕有,以往的参照经验不能起到很大作用,无论是市场研究定位,还是全盘营销策略,公司都打算重头做起,脚踏实地去摸索,希望有所突破。因此对市场的研究被放在第一位,我们必须先了解将要面对什么,才能思考如何应对。这一点上,谁都没有异议。

前期的整体研究是已经完成了,也有了初步的市场定位,但进入具体环节,对层层市场的研究是细之又细的工作,各个阶段也有所不同。目前这个阶段的细化研究才刚开始,市场部门不可能快速拿出结果,哪怕初步结果也不可能。然而企划部却需要迅速出手,抢占宣传制高点,为后续推广攻势预先铺垫。这就涉及渠道选择与诉求规划等问题,从理论上来讲,都需要以市场研究的结果为依据。

这也是程奕非常坚持的一点。

“一切工作要有实据,才能实实在在推行下去,避免将我们的精力财力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花一分钱有一分收获,不必追求过度铺排的效果。”程奕出言直接,直接得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话却捅到了企划部的马蜂窝,不用穆彦开口,以企划部主管为首的人马纷纷发难,向他提出企划工作面临的难处和特殊情况,反对以这种近乎僵化的标准来束缚他们。

会议室里硝烟顿起。

企划部人人都有一张刀锋般的嘴,有舒马赫般的大脑反应速度。

穆彦根本什么都不用说,只需坐在那里,微笑就是对程奕最好的嘲讽。

他的行事作风,正如他的个性,思想天马行空,行动大刀阔斧,善于在所有对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闪电般完成布局、攻击、回防,一气呵成——这样一个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样,一步步攀着市场部的尾巴,谨小慎微地过河,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然而听着企划部的发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口才太好,竟让我慢慢觉得他们也有道理。

“时机不等人,先手丢了就会有别人捡去,这不像设计研发,或者销售,没有量化标准可循,我们就是需要灵活变通,先发制人。”徐青的回击很明确,“企划工作有的时候就是务虚,虽然务虚和务实也要结合,但完全用务实的态度来指导务虚的部分,也不合理。”

这话太犀利,不是徐青一贯的圆滑,我想他是被逼到这份上,不得不选择站队了。

要是我去了企划部,现在一定也会成为穆彦手里的投枪匕首。

程奕的辩才不是徐青之敌,显然无法说服这个下属,周遭也没有一个支持的声音。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支持,至少市场部集体选择了沉默。

但徐青的辩才,并不能动摇程奕的立场,自始至终程奕没有让步,坚持要让企划部提供策略依据,没有市场研究的依据,就是依靠个人经验,就不是正确的工作方式。

他那双单眼皮的明亮眼睛,在古铜肤色的脸上,显出异常坚定的神采,坚定得近乎顽固。

争论陷入僵局。

纪远尧摘下眼镜,用一方格纹手帕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问,“穆彦,你怎么看?”

我抬眼看去,等着看他怎样向程奕发难。

然而出乎意料的,穆彦只是笑笑,“我想我们争论的问题没有本质分歧,只是站在不同立场,看待同一个问题,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程奕只能点头,“是这样。”

原来穆彦在这出戏里是唱红脸,白脸留给别人去唱。

“我也赞同程总的观点,能在有依据的基础上展开工作当然好,只是这个依据如果等得太久,工作效果可能要打个很大的折扣。”穆彦直视程奕,“不知道程总认为市场研究什么时候拿出结果来指导企划工作比较合适?”

程奕坦然回答,“这个问题的症结在BR身上,至今他们出具的报告,没有一份合格。”

纪远尧皱眉问,“BR效率这么低下?”

BR是我们一直与之合作的市场咨询公司,在这个行业也算资深团队,合作一向顺畅。

穆彦沉默。

市场部经理迟疑了下,回答说,“BR提交了三次阶段性报告,程总认为不够详实,退回去让他们再进一步细化,目前有一些进展,但……”

程奕接过他的话说,“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查阅了BR历次的市场报告,发现他们的数据严密性和及时性都存在问题,个别数据长久没有更新,可见数据库陈旧,部分结论明显出现无意义的重复。这种合作态度和专业水准,让我对这家公司持有保留看法,将新项目这么重要的市场研究交到他们手里,我感到担忧。”

纪远尧转头看穆彦,“如果BR有这些问题,你之前发现过吗?”

穆彦脸色沉了沉,“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但在重要环节,BR的工作还是严谨的。”

这话听上去留了很大余地。

穆彦看了看纪远尧脸色,又说,“年初也曾提出过是否与BR继续合作的问题,当时比较了几家合作伙伴,从信任度与配合上考虑,公司认为还是延续与BR的合作较为稳妥。现在新项目即将启动,这个时候临时更换合作伙伴,恐怕不是适合的时机。”

“正因为马上要启动新项目,对市场的把握准确程度,很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程奕不温不火地反驳,语速不那么快,也没有穆彦和徐青那样密不透风的措辞风格,只是能让人感觉到,即使面对纪远尧,他也不会动摇的立场,“目前的合作,我也认为暂时不宜发生变更,但涉及以后长期工作,我建议公司考虑重新选择合作伙伴。”

市场部经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彦,穆彦脸色深沉,却没有反驳。

听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明白过来,似乎程奕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去他是想借此插手市场部,先将与穆彦关系紧密的合作方拆开,再寻机引入自己的人马?难道之前拖延不决的计划,只是将穆彦引进来的幌子?

他抓住了BR的漏洞,等于抓住了穆彦的漏洞,尽管这漏洞算不上什么重大失误,但却刚好触到敏感区——公司对于职业经理人与合作方的关系相当敏感,穆彦若在这个时候过于维护BR,很可能给自己招来说不清的麻烦,毕竟在这个问题上犯有过失而离职的人不少,最近才刚有一个陈谦。

这么说来,穆彦宁可隐忍避让,也必然要在这个问题上避嫌。

我吃惊地看向程奕,在他轮廓分明的铜色脸庞上,看不出任何阴暗痕迹。

虽然一直感觉他颇有城府,可如果真是这样,程奕的心计也太可怕。

我实在不愿相信,宁肯他是一心为了工作,宁肯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稍微简单点的人。

或许这是我的妄想——能坐在这会议桌旁的,除了我,谁会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