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醒来的清晨,我头痛欲裂,看着镜子里浮肿、黯淡、疲乏的脸,只想一头撞昏过去。

昏了就不用像鬼一样青面青口地跑去公司吓人。

难道第一天做纪远尧的秘书,我就要这个鬼样子?

难道要穆彦看到我一夜之间憔悴得像失恋少女?

不,我要容光焕发,全身装甲。

翻出化妆包一阵手忙脚乱,涂涂刷刷……粉底、腮红与唇彩,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脸色经过遮盖也能焕然一新。平时我很少上全妆,刷点散粉、眉粉,抹一层淡色口红就算完。今天又是黑眼圈又是醉后浮肿,不得不劳师动众,将眼影一层层仔细涂好,睫毛刷上。

索性头发也盘起来,显得精神好一点。

高跟鞋、衬衣、丝袜、短裙,就是女人的全副武装。

我准点踏进公司大门。

前台笑着说早安,敏感视线从我踏出电梯,就一直紧紧附着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发型稍有变化,这个眼尖嘴甜的女孩总会第一时间恭维我,会说“小安姐今天好漂亮”这样的话。但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用疏离客气的目光远远注视我。

纪远尧已经在办公室了,我拿着昨天整理好的几份文件去向他报道。

昨天他只是一个下午不在,各个部门送来需要等他签字的书面文件,就都积压在我的办公桌上,下班前费了不少工夫才整理好。

他在电脑前一边漫不经心回复邮件,一边问,都是些什么文件。

我一一择要说给他听,递给他看了,确认是电子版已通过审核,并有逐级主管领导签字的文件,他又再过目一遍才签署。

看到其中某一份时,他递还给我,那是企划部提交来的,上面已有穆彦的签字。

“程总的签字呢?”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哑然。

纪远尧淡淡说,“以后这种东西直接扔回去。”

“知道了。”我抿抿唇,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吩咐。

“有。”他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半天没说话,提笔刷刷签上名字,这才抬眼递给我,也是今早第一次正眼看我,“怎么样,适应吗?”

我微笑回答,“正在适应。”

纪远尧抬手推了推眼镜,半开玩笑半责怪地说,“那好吧,给你一个星期适应够不够?”

“一星期?”我装傻,“还以为只有三天呢。”

纪远尧大笑起来,“那就三天,这三天里允许你犯错。”

“谢谢纪总。”我笑着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在取悦他,换作其他人面前,我不会用这种娇柔俏皮的态度说话。

以前我也从不这样对待穆彦,相反,在穆彦面前我尤其克制、礼貌,近乎冷淡。

尽管在销售工作中适当发挥女性魅力的优势,是一种常规,我一直明白,却不屑于那样做,总觉得靠这样得来的成果,不是真正实力的体现。败给孟绮,离开销售部,曾经一度让我对这感到怀疑,不知道这个社会是否只看结果,不论手段。

接下来调入行政部,面对苏雯这样的上司,我选择低调,再低调——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贵的鞋子,不在她面前争抢任何风头。

苏雯是个节俭顾家的女人,她有能力购买大牌包包和衣服,但除了年会晚宴,我没在她身上见过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门永远不缺少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苏雯随时都在担心别人对她的威胁,不仅来自工作的威胁,甚至也来自衣饰妆容。

而现在,在纪远尧这样的上司面前,我很安心,不会像面对穆彦一样敏感、紧绷、克制,也不用像面对苏雯一样谨慎低调——我终于可以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我根本不必以展现女性魅力为羞耻。

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有一只习惯生活在暗处的灰色小蝴蝶,某一天突然被暴露在明亮阳光之下,才发现自己灰色的翅膀其实也可以闪亮。

我的职业道路至今走得并不成功,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再来一次失败,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在这条势必咬牙走下去的路上,我需要一切可推动的力量,需要被上司认可,也需要被他欣赏——无论是从上司对下属的角度,从总经理对秘书的角度,还是从男性对女性的角度。

但这和孟绮不一样。

这是策略,不是目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回到桌前,拉开身后落地百叶窗帘,俯瞰着脚下密集的,川流不息的车与人,我在心里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不一样,我不会和她一样。

企划部被驳回的这份文件是关于新项目前期推广的进度计划,如果计划通过,第一轮的推广预热就要开始了。穆彦在这方面向来很敏锐,总比同行动手早,善于不动声色从全方位进行宣传渗透,逐步加热,一到时机,全面发力的效果会非常惊人。

但这份计划书上,却没有程奕的签字。

我打电话给企划经理徐青。

徐青是个标准的企划人,头脑反应一流,为人十分灵活,谈吐滴水不漏。他在电话里没有问纪总为什么驳回,只说声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给他送回去。

跑一趟36层并不费事,以往我对跑腿毫不介意,但今天我告诉他,这里有事不方便走开,请他派人下来取——因为若是叶静,相信他绝不会这样随口支使。

徐青叫了一个企划部的职员下来跑腿,以往与我也认识的。我趁此询问他,为什么没有程总签字的文件会越级送上来。他很尴尬,解释说经办人并不是他。我知道这种重要计划是由主管直接制订,但只装作不明白,诧异问他,“怎么会这样子,你知道公司对越级上报是很敏感的,搞不好会让穆总很难做啊。”

他忍不住吐了苦水,“就是因为穆总和程总意见冲突,这个计划从上周就讨论起,周末都在加班讨论,周一还是没有定论,这才直接提上来给纪总定夺。不然你想想,我们下面的人,哪敢这么大胆越级?”

这种事徐青也未必敢,唯一有恃无恐的人,当然是穆彦。

还真是他一贯的跋扈作风,完全无视顶头上司的存在。

我将文件递还给他,低声说,“纪总不大高兴,叫扔回去呢。”

他耸耸肩膀走了。

程奕终于公开表示了和穆彦相左的意见。

这只温顺大猫一样的老虎,终于要露出利齿了么。

我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深深喝了一口,苦味直抵胃里。

没等多久,穆彦果然亲自拿着那份文件,大步流星地来了。

在他之前几分钟,我刚替纪远尧将财务经理叫了进去。

我拦下他,“穆总,不好意思,吴经理在里面,您得稍等一会儿。”

他收住来势汹汹的步子,转身看向我。

我坐得端正,隔一张桌子,朝他微笑。

“哦,安澜。”他扬起眉毛,也是一笑,走到我桌前,俯身撑了我桌沿,暗色斜纹领带垂下来,“你在做什么?”

“工作。”我微笑。

他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在我桌面看了看,似乎对摆在桌沿的那个相框产生兴趣。那是我刚入职时,第一次参加营销部门组织的旅游,在海滩上和大家的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边沿,长发披散,笑容羞涩。

照片上的他,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羁,墨镜遮挡了表情,薄唇微弯,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中间,周遭美女环绕。

同样的照片在他办公桌上也有一张,营销部门老班底的员工几乎人人都保存着一张。

那是拍得最好,人员最齐的一张合照。

我从销售部一直带到行政部,现在又带来这里,习惯性摆到手边。

他看着照片,目光掠过我,笑了笑。

“穆总有事吗?”我抬眼看他。

“没事,看看你的新工作,看起来不错。”他露出迷人笑容,伸手将有些放偏的相框摆正,倾身时离我很近,用只有我可以听见的语声,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叶静,就不会把退回的文件直接给企划部,会私下拿来给我。”

“是吗,可我不是叶静。”我没有抬眼,没有动,目光沿着他垂下的银灰色领带上移,停留于雪白领口上方,那一点凸起的喉结。觉得有无数矛头,带着阳刚十足的男子气息,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从四面八方指向我。

他的语声更低,笑意更深,“我以为安澜比叶静更聪明。”

我抬起目光,“你是说,我该私下拿去给程总?”

他直直盯着我,骤然朗声笑起来。

低沉笑声在我头顶上方,密网似的压下来,让我喘不过气。

他伸手拿起相框,看了看,轻轻放到我面前。

如同他突然变轻的语声,轻得像在耳语,却冷冰冰没有温度,“我说过,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你到企划部,或是到这里,结果都一样。”

“这就是昨天你所说的价值?”

他看着我,淡淡笑了,“除了价值,还有团队,人是集群生物,也是感情动物。”

“感情动物?”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是的,感情动物。”他迎视我的目光,毫无笑容。

财务经理推门出来了,和穆彦打了个招呼,疑惑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穆彦点头一笑,直起身子,低垂目光看我半晌,转身走向纪远尧的办公室。

我紧紧抿唇,看着他的背影。

像是知道我在看他,穆彦回过头来,眼里咄咄锋芒有些异样,“你明白我的话吗,安澜?”

“明白,穆总。”我慢慢靠向椅背,微笑说,“我懂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皱了皱眉,还是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