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特本人倒是从容得很,其实这才是斯佳丽最担心或者说害怕的地方。他的那种平静不是确信自己会获得生的喜悦,而是明知自己会上绞架的坦然。既然都已经知道自己会死了,那就在还能活着的时候活得开心一点,他带着那张肖像不全是为了帮杰克,也不仅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那其实是一个危险而又无奈的信号:在身陷绝境时让别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尽可能通知他们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斯佳丽顾不上去想瑞特是怎么和兰莉认识的,她回想起自己离开监狱时瑞特看她的表情,和他当初在炮火硝烟中离开她去投入那场必输的战斗的时候一模一样,和他心灰意冷决定离开她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她知道这些情感和自己无关,她知道那是他为了自己的心而作出的无关个人得失的选择,所有因此而产生的苦难都要由他一人承担。她也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埋藏着爱,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一种。她是他身陷绝境时唯一见到的人,也是他唯一可以见到的人,所以实际上,那爱不是给她的,是给她所在的那个位置的。

她是怎么了,夺回瑞特的爱不是她一直为之努力奋斗的事吗?现在自己亲眼看到的不再是大雾里的幻影似的渺茫的希望,而是切切实实的爱呀,为什么她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是因为那个人即将离她而去?不,不是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她也一定会把他救出来。这和他爱不爱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自己爱他,所以心甘情愿地这么做。她现在比以前清醒多了,对于瑞特给自己的回应她分得很清楚——终于分清楚了。瑞特说的没错,她要的不是好意,不是感激,不是平静——也许爱情里包含的有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统统不能称之为爱情——而是真真切切,完完整整,没有欺骗,不用撒谎,更没有瑞特所说的“体面的幻灭”的爱。她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应该妄想瑞特会因为想要回报自己的好意而回到自己身边,也不应该因为瑞特身陷绝境对她表明爱意就暗自窃喜,绝境中产生的爱情在脱离绝境之后能否保持得住是令人怀疑的——那只是想要寻找一个精神寄托让自己有一点勇气活下去罢了,可爱情不是公共信箱,不是随便谁都能往里面投自己的信的,也不是投了信就一定会等到回信的——而她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从这个绝境里救出去不是吗?如果他出来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再次从自己身边逃开?到那个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呢?紧接着她又把这个念头赶跑,瑞特还在大牢里,想这种事一点用都没有,还是把瑞特交代给自己的事办好再说吧。

可是瑞特来北方干什么她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杰克的事已经差不多明了了,当事人自己这些天也意志消沉,不看的严一点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寻短见;保罗的事瑞特交代给她了,只要自己嘴严一点表现正常一点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前提是保罗得受得住,而且杰克能放下个人恩怨去帮她劝他;至于菲利普?罗彼拉德,反正他现在不在这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一点坚信不移——那就不用费心去考虑了。退一步说,就算他

在这儿,肯定也只是把保罗带走就没事了,她相信他对于把他逐出家门的罗彼拉德的所有人都恨之入骨,绝对不会想再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了。瑞特当年跟她复述自己父亲死讯的时候那让她心悸的冷酷脸色她记忆犹新。被迫在外飘荡的浪子对待无法回去的家和不许他们回去的家人通常都是这样的,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就用冷酷武装自己的心,慢慢地从假装不在乎到真的不在乎,从强迫自己不在乎到习惯性的不在乎。中间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过渡的,要是独自出门遇上了什么大的困难没有家人愿意帮忙的话,那对于家庭的反感就更容易趁虚而入了,老天爷逼自己一个人活下去,那就一个人活下去好了,要家干什么,反正谁到最后还不是只剩自己?她虽然这么想了,却不是为菲利普不愿意负责任找原因。

她是为了瑞特。她想知道他变化的原因。他跟自己说过什么,“我可不是为自己干过的事认错、后悔,我过得蛮开心——开心的叫人腻味了,所以想换换口味。不,我想换的不过是这张皮,只想重温一番过去熟悉的东西,比如故作体面的乏味——别人的体面,宝贝儿,不是我的——上等人安宁体面的日子,真正文雅的风度,早年身处其间却没悟出这种日子悠闲的魅力”。这段话她当时理解不了,只是感到陌生和恐惧,却意外地忘不掉。后来的日子里,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其中的每一个字,但直到现在才似乎真正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在外漂泊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家了,她从没有给过他家的感觉,他一忍再忍,终于心力交瘁,要回到自己的家里休养生息了。这一点和自己多像啊!玫荔死的时候她在街上乱冲乱撞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发现她想要找的是瑞特。她追随他从塔拉到查尔斯顿,又从查尔斯顿回到塔拉,现在又先后到了北方,一直没有放弃,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要夺回自己的爱情,现在才发现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当然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她真正想要寻找的是家的感觉,有瑞特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她知道自己在想一些和她来此的目的毫不相干的事情浪费时间。之前她还同情迪森的车夫在太阳下奔波劳碌不得休息,现在却完全忘了他的存在,连迪森本人都不在乎了。她需要去想一些对她来说不那么艰难的事情,好提醒自己还拥有正常思考的能力,鼓起面对困难时的勇气,最后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前的自己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机会刚露出一点头就抓住不放的斯佳丽依然还在拼命抓住各种机会,甚至还会自己创造机会,但是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改变。以前的她对事不对人,只要能解决问题才不在乎是什么人用什么办法,现在她努力地想要既对人又对事,解决问题自然还是被放在首位,但是她也不想伤害其他人的感情。

老天,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斯佳丽在心里斗争了半天没有出一个结果——旁敲侧击真的不适合她,除非她专心去想自己要解决的事,否则她很难有办法从别的事情里得到启发——她简直看不起现在的自己了。何况楼下的那帮服务生——好在那个她有些好感的小服务生没有凑这个

热闹——见她站在上面半天不敲门都在窃窃私语,估计也议论不出什么好话,真是一群没教养的人,简直比亚特兰大那些老刁婆还要无聊,把她当什么人了?她的勇气几乎可以说都是被刺激出来的,其实也差不多就是气出来的,每次生气都能赶走她的恐惧,这次也不例外。她刚才还在盼望着菲利普把保罗带走,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那个家伙不配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她不想被那些讨人厌的服务员当傻瓜看。她狠瞪了那些人一眼,充满威严地用力拍了拍门,把那些人的嘴直接拍闭上了。

“谁?”门里传来一声急切的询问,虽然隔着门但是依然可以听出其中夹杂着的紧张与慌乱。看来连续两个星期的无望等待已经把保罗的耐心和精神全部磨掉了,又把他的神经乃至声音全部磨尖了。他变成了缩在洞穴里瑟瑟发抖的田鼠幼崽,一心等待着来捕猎的老鹰赶快离开,出外诱敌的父母平安归来。可是如果他发现一直盼望的人没有来,来的是和他没什么深厚关系的自己,他会作何表情——更关键的是,自己会作何表情,会不会控制不住把对于他父亲的愤怒转嫁到儿子身上?

这些想法划过她的脑海,却什么都没留下,她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声音,确信不会吓到已经变成惊弓之鸟的保罗,同时又能在短时间里传递最密集的信息;“我是巴特勒太太,不是坏人,开门吧保罗,是巴特勒先生要我来找你的。”

急促的脚步声像一面敲得正欢的鼓,却突然在门前被硬生生地停住了。斯佳丽准备再敲两下——这次得轻点,刚才自己那两下看样子把他吓坏了——没想到门忽然被打开了,她的手停在半空,样子有点尴尬。

保罗的样子和她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什么变化,除了个子长了不少,其他地方完全就是一个只顾着长高忘了发育的小孩子,连杰克都开始有胡子了,他的脸上还光溜溜的。又加上他最近一直在担惊受怕,整张脸上都残留着惊魂未定,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以后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伸手想把门关上,好像他的手上长了眼睛,比真正的眼睛更敏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自我保护的本能行为让斯佳丽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她还在想怎么演才能骗过保罗,脸上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正常,但是她看着保罗比她高出不少的个子却在房间里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像小了一号似的,霎时忘了自己煞费苦心准备的表演,也忘了对他父亲的仇恨,她很自然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准备开口安慰他一下,结果反倒是保罗先开口了,声音里控制不住的颤抖像是一个人讲话的时候嘴里刮进了一阵大风,连内容在斯佳丽听来都觉得被吹得七零八落的:“是您,我还以为是……,巴特勒先生呢?”

“他,他现在正在处理一点生意上的事,抽不开身,让我来接你到他的朋友家里先住下。”斯佳丽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保罗肯定也知道,但是真话实在太残酷,更何况对于小孩子来说大人的勾心斗角太难理解了——自己到现在也不完全了解吶,要她说也说不出什么来——所以只能靠这个拙劣的谎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