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今天天气还算热,街上没有几个人,不然那些规规矩矩的太太们看到两个蓝军服去敲一位南方淑女的门,不知道会尖叫着昏过去多少。安吉拉病好了,居然亲自开门,昨天她不是还说自己没什么力气下不了床吗?什么都不用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什么那么平静,看到安吉拉的脸色由疑惑瞬间变成狂喜,主动扑进其中一个男人怀里,脸还不停地磨蹭着他的胡子,他就知道了,兰莉夫人最不想见的人来了。难怪她不想见,没想到安吉拉居然还有北方人血统,那边那个男人又是谁,自己是不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像破了的口袋里的钱币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撒的到处都是,他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还是不要打扰别人的天伦之乐好了,赶紧去找兰莉夫人和斯佳丽小姐,让她们提前有个准备。怎么还不赶快进去,万一被人看见安吉拉和一个北方军官亲热有加,她的名声可就毁了。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兰莉夫人和斯佳丽小姐,说不定还会牵扯上自己。他当然不怕,可是——

“爸爸你看,那边那个就是我的朋友,他叫杰克。”自己太不小心了,被安吉拉发现了,现在想逃也逃不掉了。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逃,就算是给兰莉夫人通风报信也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的字眼吧。他眼看着两个人脱下帽子,相当滑稽地给他鞠躬致意。两个大人给一个小男孩行见面礼,这幅场景真够好笑的,他大吸了一口气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又连忙低下头还礼才没让他们发现,可惜自己没戴帽子。不过这多少减轻了他紧张的感觉。

“你身上什么味道?闻起来怪怪的,不过蛮舒服的。你不会擦香水了吧?”安吉拉好奇地盯着杰克,“什么牌子的,我回头也让妈妈帮我买一瓶。”

“安吉拉小姐,这个不是香水。”他知道自己对安吉拉的称呼客气得不像朋友,安吉拉的父亲和她叔叔脸色就显得很奇怪,但是他也不好立刻改口直呼其名,“今天的药被我不小心熬坏了,那可是最后一副。估计是清洗的时候沾上的药气。”

“真的?太好了,我总算不用再喝那些苦得要命的汤汤水水了,谢谢你把它熬坏了。”安吉拉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对此杰克只能报以苦笑了。他早知道会是这样。

“等等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安吉拉的叔叔的语气很诧异,“你是说这一个月杰克先生都在给你熬药,这是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先生”两个字让杰克觉得浑身不自在。

“是啊凯文叔叔。那些药苦死了,不过喝下去之后还挺舒服的。”安吉拉没有注意爸爸和叔叔变得很怪异的神色,兴致勃勃地说:“这还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你们知道吗,他还会,会,对了杰克,你那个让人睡觉的魔术叫什么来着?”

“那不是魔术是催眠,hypnotism。”杰克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凯文的眼神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好像拼命想要端平一杯滚烫的水却没有成功被烫到一样。他暗自奇怪,难道凯文也

懂催眠,自己怎么不记得在邓肯医生家见过他。但是他很快释然了,美国这么大,肯定不止邓肯医生一个人懂hypnotism才对。

“对对对,就是那个。爸爸我跟你们说,要不是他帮忙,我到现在也不敢跟妈妈说我想见到你,妈妈肯定也不会让你来亚特兰大的。”除了安吉拉本人,谁都知道这一番话和事实不相符到了何种地步。杰克知道,安吉拉的爸爸和叔叔来到这儿和兰莉夫人同意与否没有任何关系,绝对是他们自己来的,来干什么,宣战,还是求和?看着他们流光溢彩的蓝色军装,他知道是前者。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运气,总是能遇上关系“不一般”的夫妻。

“是吗?真是要多谢你这位朋友了。”杰克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北方腔了,乍一听有点奇怪,但很快就习惯了。他看到安吉拉的爸爸拼命冲自己使眼色,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也知道那是要自己别乱说话的意思。他尽量压制住自己对于人物关系的疑问,心领神会地和他扯起了场面话,转移安吉拉的注意力。

可惜他们的企图并没有得逞。安吉拉不停地说,而且越来越兴奋,还手舞足蹈的,这时候她手臂上那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就自然而然地露出来了。杰克发现它们的颜色比他上次看到的时候又加深了,范围也扩大了一些,虽然安吉拉自己还浑然不觉,但是他已经可以断定那些血斑来者不善。而看出这一点的不只他一个人,凯文也死死盯着安吉拉的手臂,先是神情严肃地默然不语,然后跟迪森小声交流了几句,迪森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安吉拉看着爸爸垮下来的脸,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直到低得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她也就不再说了。

杰克明显感到气氛在慢慢的凝固。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三个人,生出了临阵脱逃的念头。他在心里飞快地判断着局势,想着脱身的办法。现在安吉拉他完全不用担心了,人家的爸爸和叔叔都在这儿,自己一个外人在这儿多少显得不太知趣,还是想办法离开这儿吧。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安吉拉的爸爸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但是应该和安吉拉的病有关,说不定和兰莉夫人也有关系。至于她的叔叔,虽然穿着军装,可是气质儒雅得不像个军人,反倒像科学家,从他刚才听到催眠的时候那么强烈的反应来看,说不定和邓肯先生是同行。想起他刚才那么执着地看着安吉拉的手臂,他多少放心了一点,也许凯文先生有办法治好安吉拉那奇怪的病。可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想起他刚才专注的眼神就觉得心里不痛快呢?

不过自己还是赶紧离开吧。看迪森先生的意思,待会儿兰莉夫人回来以后,一场剧烈的争吵是免不了了,也许还会波及到斯佳丽小姐甚至自己。兰莉夫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可自己要不要告诉她她的丈夫来了,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唯恐天下不乱?可是,如果不说的话,自己说不定就洗不清“帮凶”的嫌疑了。斯佳丽小姐只看结果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了,她才不会管自己为了把情报传出去想

了多少行不通的办法,一千个不成功的笨办法也不如一个行之有效的好办法。在她眼里只有成功和失败,没有什么离成功更近一点。哎呀别再想这些没用的啦,不管怎么说先从这冰库一样的气氛里离开才是上策,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

“迪森先生,凯文先生,安吉拉小姐。”他不嫌麻烦地依次叫了三个人的名字,引得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这让他心里一阵紧张,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了平静。“我刚才想起来,我,我,”被三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的他忽然忘了找好的借口,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这里其乐融融挺好的,我不应该打扰你们,所以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一下。”迪森的眉毛生动地挑了挑,但是没说什么,通情达理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凯文盯着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怀疑和不解,看样子想挽留他却没有忤逆大哥的意思;最奇怪的是安吉拉,原本以为自己自己走了会让她很高兴的杰克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只写了三个字,“为什么”。一半出于不解,另一半却出于不舍。

没时间想得更多了,在三个人的注视下,杰克弹簧一样站了起来,他想不失礼貌地离开,却发觉在他想好稳健的走路姿势之前,他已经逃到了房子外面并且带上了门。确定里面的人看不到自己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自己的紧张心情,但新鲜空气刚刚涌进他的鼻腔就停滞不前,准确地说它们被直接冻在了那里,尽管现在是盛夏。意外的情况接二连三,他连呼吸都被惊吓地忘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就这么憋死算了。

要是在平常,欣赏斯佳丽小姐和兰莉夫人的着装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她们俩的衣服和多数南方人的死气沉沉都不一样,永远充满了新鲜的生气。斯佳丽小姐就像一只可以时常换一身漂亮羽毛的孔雀,他都没见过她一连两天穿过同一件衣服,而那些衣服的共同点就是价值不菲且光彩照人;兰莉夫人虽然不像她那样频繁变装,颜色也没有那么惹人注目,但是她很懂得一件衣服和首饰,帽子,皮靴,披肩如何搭配才能最大限度地展现出自己的美,并且她的每一次搭配都不落俗套,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但此时,原本应该如同百花绽放的服装在他眼里却异化成了毒蛇鲜艳的警告色。他甚至觉得就算她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合同文件而是两个炸药包——哪怕点着了的引线在火星四溅的“嘶嘶”声里危险地变短——他也不会更害怕。他求救似的抬头望天,却发现那几片云彩早就悄无声息地飘走了——也可能被阳光蒸发掉了,总之他现在连一点庇护都没有了,怪不得他站在外面的时候感觉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呢,都是这见鬼的天气害的。他本能地握紧了拳头想给自己鼓劲儿,,却发现手心也被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汗打湿了。他只顾着想象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惊人场面并且为之感到害怕,却没有想到自己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其实他连害怕的立场都没有,反正这件事里他是个外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