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顺着开启的雕花门涌了进来,照亮了有些昏暗的客厅。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似乎在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进来。但安吉拉天真的欢迎起了作用,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接着迈着矫健的方步走了进来。房门重新关上了,恢复了兰莉刚才还在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影响的视觉。来人走到她的面前,颇具风度地先向她鞠躬致意,让她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楚他的外貌,只看见了一头茂密的金发旗帜一样在午后的风里若飞若扬。她没有多想,按照南方的礼仪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接受他的吻手礼。等他抬起头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长相。

虽然相由心生,但无论是当初的兰莉还是现在的,都不可否认他的确相貌堂堂。端正的国字脸,白皙的皮肤,挺拔的鼻梁,淡蓝色的眼睛,下巴刮得很干净,衣服也很整洁,而且全是新换的高档面料。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友善,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男性特有的坚定目光,浑身上下的轮廓钢铁一般笔管条直,如同米开朗基罗刻刀下英俊的大卫雕像。这些让他看上去正像一个绅士,却又不完全像。兰莉很少见过自己家人以外的男性,因为她们家的传统就是亲上加亲,而自己家的男人们因为受过严格教育,所以多少有些儒雅有余而阳刚不足,自己的那个表兄简直就是个娘娘腔。第一次见到如此充满男性魅力的男人,让她平静的心多少有些慌乱。现在再想起这一切,她的心里却只感到强烈的羞耻和惭愧。

谈的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记的。他开出的价钱很高,高得让兰莉喜出望外,带来的还是现金,亮闪闪的金币晃花了她的眼,也迷惑了她本该警惕的心。现在这时节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而且还是买对自己没什么用处只能看不能吃的珠宝?他的声音也很奇怪,明显不是萨凡纳本地的,但她当时只想着熬过难关,连这样一个“绅士”为什么不去保卫邦联而是这么有闲情逸致地来买珠宝都没顾得上想。也许她说的不对,他保卫的是联邦,而且相当英勇善战,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司令了。只是在她眼里他的蓝军服不是蓝的,而是红的,上面沾满了南方人的鲜血,也许还有她的家人的血。

噩梦在虚幻的快乐还没走的时候就急匆匆地把它赶走了。那人走后没多久,北方军队就攻进了城里,人们都逃走了,只剩下跑不了的人,她和妹妹也是其中之一。她拖着那么重的身子,妹妹又那么小,马车都被部队征集走了,即使有,人家也不敢带着一个随时会生娃娃的孕妇,再加上安吉拉又得了谁也没办法的怪病,战争时期本就瘟疫横行药品奇缺,谁也不想引火烧身,所以没人肯带她一起走,她们只能在那栋随时可能被炮弹炸毁的大房子里提心吊胆,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其实准确地说只有她一个人提心吊胆,安吉拉已经被怪病折磨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这对于他也许是件好事,兰莉可不想她的小天使听着震耳欲聋的炮声吓得哭闹不止。

事情就是在又一个午后发生的。兰莉可以感到腹内的小生命就要破土而出了,不时传来的阵痛像一条

随风飘扬的绸缎一样裹住了她,裹得却不紧,她的意识艰难地挣扎于狂风中的波浪一般的疼痛间隙。疼痛仿佛高高的波峰把她抬得很高让她头晕目眩,忽而又残忍的把她抛入万丈深渊,她仿佛一个落水的人,挣扎着寻找呼吸一般珍贵的清醒瞬间。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是模糊的视线目睹的情景只让她心碎:安吉拉躺在她身边,小脸红得像是被烫着了,呼吸急促,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也许她该感谢上帝,没有让她看见安吉拉身上星罗棋布的红色斑点,否则她一定会吓得昏过去——或者昏过去对她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这样她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事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炮弹声早已听习惯了,它们就像一把锉刀一样把她尖锐的神经磨平了。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心里反倒不怕了。等待死亡与其说让人恐惧,毋宁说让人厌烦,当它近在咫尺的时候,不少人其实是在心里欢迎它的。炮弹激起的尘埃遮天蔽日,烟尘滚滚里她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究竟惨烈到何种程度。长久以来的炮弹声已经影响了她的听力,所以她没有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只顾紧紧抓住躺着的木床床边不让自己和安吉拉被炮弹的冲击力震得掉下去。直到一声巨响过后,她听到那扇古老的雕花门被硬生生的撞开了。急促错乱的脚步声里,一个身影敏捷地冲了进来,眨眼间就来到她的身边。她惊骇地大叫出声,嘴却被捂住了。她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因为长途奔袭而风尘仆仆的蓝军装,心里瞬间掠过了有关北军暴行的各种恐怖画面。那人的军帽压的很低,但声音却是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她没想到竟然是那个来买她珠宝的绅士,更没想到他是北军,强烈的惊讶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的正常思维。他说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好像是在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然后他立刻又叫进了一个人,好像是个大夫,还挺年轻的,他彬彬有礼地跟自己说自己是来给安吉拉看病的,绝望中的她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对方的敌人身份,声音嘶哑地喊你们一定要救救她,她还那么小。大夫保证自己会尽力,但简单的检查过后他遗憾地说这病太怪,他从没见过,爱莫能助。这让她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所有的恨都朝他们倾泻而来,南方人敢爱敢恨的性格燃烧了起来,她狠狠地抬起手想打他们一个巴掌勒令他们滚出去,但举到半空又无力的放下了。大夫小声地跟那个军官说着什么,军官看着因疼痛和仇恨而面孔扭曲的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大口地喘着气,眼睛盯着天花板,丝毫不去看站在身边的两个人——或者两个敌人,或者两个魔鬼,地狱来的使者,总之就是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大脑还能想到的恶毒词汇都不够形容的。疼痛突然变得剧烈起来,这疼痛越过了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羞耻所有的仇恨在她的嘴边凝聚成一句简单却直接的话:“救我……”,在两个人听来简直比外面的炮弹声还要响。

还要说以后吗?她真是不想再提了。只记得自己没出息地喊叫,那声音简直能把虎视眈眈的狼吓跑(怎么不把那两个混蛋也吓跑)。后来那个大夫也许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拿出纱布要

把她的嘴堵上,但他还没近身就被那个军官制止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大夫诧异的目光里果断地伸出胳膊放进她的嘴里。她满腔的恨意顿时找到了宣泄口,狠狠地咬了上去。她看着他英俊到让她厌恶的脸上强忍着的痛苦表情,真恨不得自己的一口银牙全部变成毒蛇的尖牙利齿,注几滴毒液把他毒死才好。他应该也能看得出来吧,但是他不躲不闪,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执着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目光坚定而热烈,像一团无人问津却在暴风里燃烧的越来越旺的火一样。。

孩子生下来了,自己也没死,只是被折磨得有些虚弱而已。可是她觉得自己真不如死了好,当她的意识稍微恢复一点以后,当她没有顾上去看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而是想找到安吉拉的时候,当她找到安吉拉,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在大夫手里慢慢冰凉以后,她本该痛哭失声,本该肝肠寸断,但她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就已经被悲恸击得昏了过去。

昏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记得自己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辆马车上了。车里很暗,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掉进了地洞里。刚生下来的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襁褓包的好好的。她无力的手慢慢摸索,抓到了车棚上的一个突起,靠着它费力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马车走得很平稳,也许是为她着想,有意放慢了速度。她的思维渐渐回到她的身上,想起自己昏迷以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盆冷水一样把她的心都浇透了。她大叫停车,却没有人理她,直到她威胁自己要带着孩子跳下去马车才慢慢停下。遮的严严实实的布帘被掀开了,她本想一步跳下去,但看着外面点点的星光和男人被拉长了的影子,她又忽然失去了力气,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用他说,兰莉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安吉拉已经死了,连墓地都不知所踪,萨凡纳也已经被攻占,她的家被炮弹变成了一片废墟,这一切最坏的情况都不动声色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家没了,回不去了。她真想大哭一场,但是看着眼前的男人,又拼命闭上眼睛把已经涌到眼角的泪水忍了回去,顺便把自己对家的思念,对敌人的恨,对男人的恨,都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并没有注意到男人一闪而过的惊讶和赞许的目光。

再后来就和斯佳丽想的差不多了。他们在北方结了婚,虽然是逢场作戏,但是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好处的。这样安吉拉——因为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微笑,这孩子当之无愧地继承了自己未见过面的小姨的名字——在北方就不会被认为是私生子,她以后也可以吃穿不愁,重新过阔气的日子,她想干什么也可以由她的心意,连战后她要回萨凡纳他也陪她去了。当然她知道他不安好心,萨凡纳早就被毁了,他的意思无非是要她安心和自己拴在一块,但是眼看着原本雄伟壮观的斯托克家族的百年老宅毁于一旦,剩下的东西全被抢走了,北佬完全不给她留下一点往日的回忆,这反倒从另一方面激起了兰德莉雅的仇恨和不服输的精神。她当即提出离婚,但是迪森只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让她看清楚了现实的残酷:“除了我,你到哪儿弄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