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停了下来,把树叶收了回去——用不了几次就要更换是树叶的最大缺点,吹完了还要好好保存才行——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不会等得太久,按照预先套好的台词,接下来安吉拉的第一句话就应该是——

“一片渐渐散开的雾,一条长长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路上好像站着几个人。”怎么回事,她怎么又把自己好不容易搭的台拆了?虽然一肚子疑问外加小小的不满,但杰克还是陪她把戏演下去:“那几个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好漂亮的,可是她在哭,哭得很伤心。她的妈妈把她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有一个人,站在原地,想追上来却没有追。那个人,那个人,好熟悉的感觉,可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了。”斯佳丽注意到兰莉在刚开始听这段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紧皱的眉头直到听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才舒展开来。

“好了,不要勉强自己,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杰克轻声安慰她,虽然他不知道安吉拉是怎么回事,但他也感觉到了,她现在绝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在梦境里试图回忆起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是安吉拉本人却想不起来,这真奇怪。还是,她拒绝让自己想起来?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目的是帮她达成愿望,所以他立刻又换了一个颇具深意的问题:“请告诉我,安吉拉小姐。对自己的生活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就像一个,一个月亮一样。”安吉拉的回答让兰莉顿时春风满面,但她的下一句话让她瞬间遭遇了倒春寒。“可是它不是圆的,是弯弯的,好像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呢?”杰克知道兰莉夫人肯定不希望他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他非问不可。

“好像是一个,一个人。”“什么人?”眼看兰莉夫人要出声阻止自己,他连忙轻轻摆了摆手,他也不知道随便唤醒处于hypnotism状态的人会发生什么。“对我很重要的人。”“哪些人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呢?”“妈妈,还有,还有爸爸。”安吉拉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像下定了很大决心那样说了出来。杰克立刻扭头去看站在一旁的兰莉夫人,发现她的脸色比他预想的还要遭,整张脸都像是遭遇了寒流袭击的大草原那样生机不再,现在从她脸上已经找不出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了。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自己还是没有完成安吉拉的愿望,兰莉夫人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肯定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冲击,好在安吉拉不知道这件事,兰莉夫人肯定不会让她知道的。瞧吧,她已经恢复如常了,眼神变得那么平静,隐隐还有一种可以称得上“解脱”的东西像一株移栽的植物那样扎根在里面。亲人之间不是没有任

何伤害,而是无论多大的伤害都改变不了那一份血浓于水。但是想到自己的“亲人”,他眼下只有苦笑了。

收拾了一下乱跑的思绪,杰克一脸平静地看向兰莉夫人,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把安吉拉唤醒了。见兰莉夫人点头默许,他学着邓肯医生的样子在安吉拉耳边轻轻地拍了三下手,可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心里有点奇怪,又拍了三下,可安吉拉还是双目紧闭。他有点慌了,以前邓肯医生可从没出过这种事,他以为自己也一定没事儿的。情急之下他在两名淑女的惊讶注视下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把头贴在安吉拉的心口,仔细听她的心跳,直到听到那一下又一下的有力收缩清晰地撞击在他的鼓膜上他才放心。安吉拉只是睡熟了,没有什么别的事,看来说出那个单词对她来说也费了不少精力啊。他小心地站起来,轻声对一脸担忧而且被吓坏了的兰莉夫人说安吉拉小姐只是太累了,她需要休息。接着她想起自己应该为刚才的无礼举动道个歉,反正这是自己擅长的事情。但是他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会那么做?明明有其他方法的,比如号一下脉,再不然就是用手探探安吉拉的鼻息,可自己却那么激动地做出了那么骇人的举动。别说这里是美国了——还好是美国!要是在中国,他早就被人扭送到衙门说他非礼了。所以他的道歉倒是真心实意的。幸好,兰莉夫人和斯佳丽小姐虽然惊讶,但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看她们的意思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吧,自己还是离开比较好。提着自己的行李——真不知道里面的药材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应该拿出一部分给安吉拉补身子的,她患的是和斯佳丽小姐当初差不多的心病,这些药虽然不能除根,至少能减轻一部分痛苦——他跟着引路的仆人走到了楼上为自己准备的房间。对于楼下的谈话他并非没有兴趣,但他能猜得出她们要谈的肯定和安吉拉的父亲有关。刚才安吉拉已经和自己说了大致的经过,所以他也不用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听了。反正整个故事也不怎么新鲜,坦白讲比斯佳丽小姐和瑞特先生的故事无聊多了。他只是从这个老套的故事里又一次看到了美国南方和北方的对立是多么严重,这在他这个外国人看来是那么稀奇,以前只听说过同姓不准通婚上等人和下等人不准通婚,没想到美国人南方和北方居然也不能通婚,他真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这么离谱的规定,简直是吃饱了撑的。不过也许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知道战争时期的事情不能按常理推断,战争结束后依然有很长时期的很多事情不能用常理推断,甚至会造出更多常理无法推断的怪胎。

“不知道美国人允不允许本国人和外国人通婚?”他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应该允许吧

,再怎么说一个移民国家对外国人应该不会排斥才对。好了我在乱想什么,赶紧把东西放好帮安吉拉把病治好是正经。”他立刻止住了胡思乱想。虽然是第一次动用hypnotism,不过效果却出奇的好,这一点是他的意外之喜。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居然掌握了hypnotism的方法,还把它改进了。这个新的东西应该能帮到不少人吧。他这么想,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尽管也有一丝担心,是对安吉拉的。他看见她吐出来的鱼骨上沾着血,这没什么;让他担心的是,那血的样子不太正常,似乎隐隐发黑,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看着杰克的身影消失在楼上的房间,斯佳丽和兰莉不约而同地转回了头,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她们心里清楚,她们都希望对方先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但是谁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斯佳丽看了看熟睡的安吉拉的脸,还是先开口了:“兰莉,要说什么,到其他地方去吧,别吵醒了安吉拉。”她的声音很低,但是兰莉肯定听见了。

“好吧。跟我到我的房间来。”兰莉几乎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没这么不安过,上楼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乱了。

斯佳丽一动不动地坐在高背椅上,默默地看着兰莉轻轻地关上了门,把她和外面宁静地流转着的阳光隔离开来。她甚至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有意制造出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屋里的气温立刻降低了不少,这多少让斯佳丽原本因高温和惊讶而有些神思恍惚的脑子重新获得了清醒。她眨眨眼,像被沙子迷了眼的人一样把眼前那一片不知好歹的雾一样的东西眨掉,认真地审视着转过身却不敢直面她的兰莉。她的脸色很差,好几种不同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争夺着地盘,展开了大混战,难分难解,但斯佳丽还是看出了几种拼命占据了上风的表情:对她的抱歉,对杰克的怀疑,拼命掩饰但依然逃脱出来的羞耻,被大雪覆盖了归途的行人似的茫然,还有最终夺回了胜利的优雅与平静。她终于转过了头,目光笔直地看着斯佳丽的脸。

“斯佳丽,刚才我说过要告诉你关于我的故事,可是被安吉拉打断了。”她的语气保持住了一贯的平静,“实在抱歉,可是我不能让安吉拉听见我们接下来的话。”

斯佳丽没有说什么,她知道安慰她没用,骂她骗了她这么久也没有意义。她终于受不住保守秘密的孤独与寂寞,也受不住秘密被最爱的人在外人面前戳破的尴尬与羞耻,所以她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斯佳丽提醒自己,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的聆听,接下来就是这个人的理解与支持,现在能帮到她的只有还是她的朋友的自己了。她默默地看着兰莉的欲言又止,等着她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