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心里不愿意承认那种可怕事情的存在。虽然同样是“那种事”,但是自愿和非自愿的差别可太大了。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希望兰莉遭遇不幸。北佬就北佬好了,杰克这家伙还不是从北方来的,他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当然她也知道,杰克毕竟是外国人,在北方呆的再久也没什么,可兰莉是自己的同胞,这绝对是不一样的。可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国家的概念绝不是靠大陆和大洋来区分的,也不是靠肤色和口音来划定的,它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层面的东西,说信仰也不为过。正因为如此,南方人——就连瑞特那样玩世不恭的投机商也一样——才会为自己的邦联和事业而战。那北方人,不,北佬也一样吗?这想法忽然跳进了她的脑子,她急忙把它赶出去,可它就是赖在这儿不走了。瑞特说战争都是为了钱,可她在战后回到破败的塔拉的时候就发现他说的不对。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们是为了土地而战,因为爸爸说土地是永恒的。南方的土地是永恒的——北方的也一样。上帝饶恕我吧,我竟然替北方佬着想!斯佳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对于这种隶属于精神的形而上的问题,她的脑子向来是不够用的。杰克和兰莉,这两个原本只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点点的人,只是都凑巧在北方呆过而已,竟勾起了她这么多的古怪想法。还好,兰莉又开始说话了,不然再考虑这个问题她非疯了不可。

“从你的描述里,我确实听不出这孩子有同伙的痕迹。”兰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其实也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把他从北方带到查尔斯顿的话,为什么又把他扔到修道院门口不管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兰莉。”斯佳丽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杰克绝对不是那种人。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不敢说自己多了解他,可他至今为止确实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找回自己可怜的记忆。”说完以后她立刻想起了杰克费心费力地帮自己和瑞特复合的事,但她忍住了向兰莉说出这件事的冲动。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固执的想法:就算杰克真的干了那件事,她也不能让他出什么事。

“你不用这么正式,亲爱的。”兰莉安慰她说,“我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单只是他治好了我的宝贝这一点我就愿意相信他。你知道,现在除了安吉拉,对我来说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更宝贵了。对了,你们刚才说的肖像,是怎么回事?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可以不必跟我说。”

斯佳丽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被兰莉一提醒又想起来了。她想说出所有和这张照片有关的事,但是又有许多顾虑:她打死北佬士兵的事没几个人知道,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也只剩瑞特和阿希礼两个人了,她是不是要把它告诉兰莉,她听说自己杀了人会不会吓得昏过去?再说了,那个小女孩到

底是不是安吉拉本人也不确定,如果不是,杰克寻回记忆的努力还得从头开始。还有,瑞特拿走那张肖像的事也很奇怪,他想干什么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可是看着兰莉温柔中带着期待的眼神,她忽然有了讲真话的勇气。说实话,现在自己手里也只有兰莉这一条线索了。如果它断了,就要赶紧去找新的。斯佳丽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她飞快地动了一下脑子,组织了一下语言——和兰莉说话她总是很小心,不像和瑞特说话那么随便,虽然那在她眼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她发现那个北佬士兵潜进塔拉想偷东西开始讲起,她如何鼓起勇气开了枪,如何和玫荔一起搜他的背包和口袋,如何发现了那个名贵的相框——她特意搜索了一下记忆不厌其详地描述了它的样子,还有里面的小女孩和安吉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惊人巧合。最后就是杰克刚才和她说的,肖像被瑞特借走了,但是她不明白他借去干什么,只是杰克既然说瑞特愿意帮他到北方寻回记忆,那应该就不是什么坏事。不过瑞特为什么会认识兰莉的女儿呢?也许是认识安吉拉的爸爸吧。

“你真的打死了那个北佬?”兰莉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先过问安吉拉肖像的事,反而先讲起了那个被她打死的北佬,这让斯佳丽始料未及,“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斯佳丽,你真是太勇敢了。”

“你不害怕吗,听到这种事?”斯佳丽奇怪地看着她光彩焕发的脸,心里再次感到被人理解与支持的激动,

“当然不。我真佩服你,亲爱的。”兰莉看她的眼神里竟有了一种崇敬,“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北佬,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她猛然刹住了话头,看到斯佳丽疑惑的目光后又立刻转移话题说,“我是说,如果你没有打死他又想起和你的朋友玫荔小姐一起搜他的身的话,我和斯托克家族最后的一点联系肯定也断了。”

“等等兰莉,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那个小女孩不是安吉拉?那她是谁?”斯佳丽虽然早就知道安吉拉的年龄和肖像对不上号,但她还没想过那个小女孩到底和兰莉有什么关系。难道——

“你猜得没错,斯佳丽。”兰莉的表情突然沉郁了不少,“那的确不是安吉拉,不,也不能说她不是安吉拉。准确地说,她是我的小妹妹安吉拉,而不是我的女儿安吉拉。她们有同一个名字,为了纪念我那可怜的妹妹。”她的眼神里贮满了哀伤,显得苍老了不少。

“那你妹妹她……”斯佳丽的上半句话完全是惊讶之中的下意识反应,但看到兰莉让人心碎的眼神后立刻收回了就要冲口而出的下半句话。

“她死了,因为战争。她患了一种怪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怕的魔鬼的诅咒,偏偏盯上了她这个落到凡间的天使。连我也被传染了,可是我没死——我倒宁可死的是自己。后来我安慰自己,她其实是被上帝又招回了天堂,上帝不忍

心她受苦,就把她带回去了。后来仁慈的上帝看我可怜,又赐了一个天使给我。她小时候就像她,现在长大了,可还是像她。”她勉强地冲斯佳丽笑了笑,却让斯佳丽的心也跟着她感到了一阵痛苦。她理解这种仿佛天塌了的感觉,当初妈妈死的时候,还有爸爸死的时候,她虽然不在他们身边,但听见噩耗的时候也差点被击倒。可上帝似乎还嫌自己受的苦不够多,接着就是玫荔的死,瑞特的离开,嬷嬷的死,每一件都足够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自己还是挺过来了,每一次都能把被撕成碎片的心重新拼起来,拼起来了自己还是斯佳丽?奥哈拉,继续坚强的活下去。尽管她也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感觉:老天就是在和自己过不去,或者说就是在耍自己。每一次都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打击,等着自己重新站起来——再把自己打倒;每一次都会把自己的心撕得血迹斑斑四分五裂,等着自己把它拼好——再把它撕碎。她真的有点害怕了,不想再和老天爷争,只求老天爷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可是她也知道,那没用,真的没用。以后自己还要这么生活,躲不掉的。她能靠的只有自己。虽然这有些凄凉,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可是她真的不喜欢这种反反复复的残酷游戏,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虽然她很坚强,她的坚强像一堵厚实坚固的墙一样为她抵挡住了外面世界里的暴风骤雨,让她不会受到伤害,但是那也只是一堵冷冰冰的墙而已,不带一点热度。坚强并不能温暖人心,她忽然悟到了这一点。因为她想起了方丹奶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个女人要是啥都不怕才顶顶糟糕;孩子,啥时候都要心有所怕——就像啥时候都要心有所爱一样。同样的话还有谁跟自己说过来着,哦,是瑞特,他临走的时候——斯佳丽实在不想说他“离家出走”——跟自己是怎么说的,“你日子不容易,斯佳丽,你吃过的苦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只想要你别再苦苦奋斗,让我替你挑起担子。”唉,为什么自己不早点想到这一点?瑞特那么爱她,所以才愿意对她好,可自己呢,口口声声说最爱的人是他,却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门心思的想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却从没想过他的感受。她根本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过去不懂,所以才会像爱一件漂亮衣服一样爱上阿希礼,却没想过他到底合不合自己的身;现在依然不懂,所以才会失去瑞特,而且现在依然得不到他——除非她肯改变自己,或者说改变自己爱的方式。斯佳丽不是蠢货,生活每次都想打败她,可她从没让它得逞过,而且每次胜利之后都能从它那里学到——或者偷到,怎么说无所谓——新的东西来武装自己。眼下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行得通,只有这一条路才能让瑞特幸福——让他回心转意。虽然她的愿望是那么美好,但是她还是败给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强烈渴望,这差不多已经成了她奋斗下去的唯一动力:让瑞特回到自己身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