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情又连续发生了几次,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每天早晨醒来都是崭新的一天,也都能看到老夫妻乐呵呵地迎接他的笑脸。学校里的生活也很好,虽然还是没什么人和自己做朋友,但是因为学习努力成绩优异,杰克也得到了老师的夸奖,连容先生来检查的时候都说自己了不起,所以他也就渐渐适应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反正自己不孤单,在异国他乡也有一个家。他对于家的理解很简单,也很实用:哪里有愿意对自己好的人,哪里就是自己的家。只是老太太的气色有些不太好,不时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但是见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老先生不时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满了爱怜和担忧。他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有事在瞒着自己,而且是为了自己好。宁肯让自己不好也要让他好,这个全新的发现让他感到一股热流在心里缓缓流动了起来,充溢了他整个的身体。他应该做点什么,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为别人做点什么。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上帝却帮了他。

秘密在他又一次陷进那个噩梦的时候被揭晓了。那是陷得最深的一次,他被吓醒了,一片黑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钟表盘的指针在周而复始地滴答着。他感到身上有些冷,这才发现被子被自己蹬掉了。他心里激灵了一下,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做噩梦的原因。以前在紫苏园的时候,他也做过类似的梦,惊醒以后就发现被子被自己蹬到了床底下,每次都要把被子捡回来,但是一旦重新盖上了那个梦又会来骚扰他,他只好把被子放到身边,抱着它睡。后来那些人知道了这件事,说他故意糟蹋东西,叫仆人直接把他的被子拿走了,连床上铺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光溜溜的床板。夏天的时候还好说,冬天的时候有几次把他冻出了重感冒,他们也不管,就让他自生自灭。只是他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忍着难受的感觉挺挺就过去了,以后也就慢慢习惯了只睡在木板上,再也没有生过病。没想到这习惯被带到了美国,真让他难以置信。正在他想着还像以前那样抱着被子睡觉的时候,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还有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是从那对老夫妻房里传出来的。接着他就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近,他不知道是谁,所以只能装作睡熟了的样子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声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这孩子又把被子蹬下来了。他听出了这是老太太的声音,然后就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把落在一边的被子重新盖在了他的身上,替他掖好了被角,还把他伸在外面的手小心地放回被子里,又自言自语地说马上就要到冬天了,不捂得严实一点会感冒的。他感到一只微显粗糙的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接着老太太就离开了,留下他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尽管除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什么也看不到。他突然泪流满面,眼泪飞快的挣脱眼眶的束缚向下滑行,滴落在新换的,还

残留着洗涤剂干爽气息的被面上。慌乱间他又伸手去擦,衣袖都被弄湿了一大片。他命令自己不准哭,他一向意志坚强,这次也不例外,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眼泪像被水坝拦腰截断的洪水一样瞬间就停止了,尽管饱满的酸胀感还在冲击着他的眼皮,但他终于还是让自己微笑了,他对着那个一直灭着灯的房间轻轻地说了一声,thanks,family。

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做过那个梦,也没有再蹬过被子,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摆脱了它们。也许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她想要为这一对好心的老夫妇做点什么,至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特别是第二天当他去向他们问安,听见老先生抱歉地跟他说他妻子不小心受凉了(寒意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正在床上休息,没法跟他道别的时候,他就摆脱了它们。或者说,它们就知趣地离开了他,因为一个幸福的人是不会感受到这些东西的,它们只属于不幸的人。尽管幸福和不幸相比永远是那么短暂。

“喂喂喂,一个三明治你盯了半个小时还不吃,想干什么?”斯佳丽不满地看着发呆的杰克,他拿着这个三明治已经傻看了好久,里面夹着的奶酪都要滴到桌子上了。

“噢,抱歉。这就吃。”杰克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他几乎是本能地先向斯佳丽道了歉,这已经成了他和斯佳丽说话时的惯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蠢话,表明自己行动的决心,却丝毫没有动作。在斯佳丽眉毛扭成一对尖角且眼神奇异的注视下,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反应过来以后像是完成任务一样三两口就把那个体积不小的三明治塞进了嘴里,噎得他差一点吐出来,又抓起旁边早已没有了热度的牛奶一口喝干,勉强把恶心的感觉冲刷了下去。他突然想到,自己从没在斯佳丽小姐面前这么手足无措过。

终于理顺了气的杰克迅速恢复了得体的举止,礼貌地向斯佳丽行了礼准备上楼去。想起自己刚才交给保罗的东西,他心里就不踏实。昨天晚上自己喝多了酒,不知道写出来的字瑞特先生认不认得出,他记得自己好像还写了几句中文上去,但愿不是那关键的几句话,不然自己就前功尽弃了。自己应该再写些什么,这回不是给任何人看的,是给自己的。还有刚刚想到的自己的过去,这次那恐怖的感觉没有再来,真是意外之喜,他得赶紧把自己想到的记下来,说不定还能从中推出更多的东西。

“你先等等。”斯佳丽突然叫住了他,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望着斯佳丽,心里虽然奇怪但是脸上的笑容依然很标准:“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斯佳丽小姐?”

“我说,你,你刚才不是在演戏吧?”斯佳丽虽然很想摆出责问的表情,但是却全然不像。其实她也是刚刚才想到这个可能性的,可不知为什么,很少相信别人的她这次从心底不愿意相信它,她不愿意怀疑瑞特,也不愿意怀疑眼前

这个一心帮助自己的孩子。但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就是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逼得她不得不把它说出来。

“您说什么?”杰克从她这一副矛盾的表情里隐约看出了什么,只是不愿意把它说出来。

“昨天瑞特喝酒喝到那么晚,我让人出去找他,但是没有要你去,你却主动去了,最后也只有你一个人找到了他,好像你一开始就知道他在那儿似的。再说一个酒吧怎么会让你一个小孩子进去,是不是他放你进去的?还有,他跟你说了那么多话,要是不想让我知道的话,要你保密也正常。但就算要你保密了,他也未必能确定你就不会告诉我,以他对我的了解,肯定知道我会问你的,那他就应该什么都不跟你说才对。”斯佳丽的话语越来越流畅,“最后,你说了那么多劝我放弃的话,就算真是瑞特要你转告的,你会说吗?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一直想当丘比特吗?而且,为什么那么巧,在你说完话以后我就看见瑞特在屋里,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一口气把自己心里的疑问抛出来,斯佳丽心里却不轻松,她紧张地盯着嘴角慢慢上扬的杰克,希望从他嘴里听到否定的回答。

“关于您的疑问,我有自己的一套解释。至于它可不可信,就看您怎么理解了。”杰克终于弄懂了她的想法,他不得不在心里先赞叹一句斯佳丽小姐确实变聪明了,这一番分析相当符合逻辑,差一点就和他所探知到的真相吻合了,不过它的确不是事实。

“我找到那个酒吧只是因为记得以前瑞特先生告诉过我他发现那里的白兰地不怎么样,但是威士忌确实不错,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碰运气的,谁知道就被我找到了。至于酒吧的人把我放进去,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再怎么说我也达到了一般成年人的身高,差也差不太多,再说他们只认钱不认人,让我进去也没什么吧。”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特意站直了身子,斯佳丽这才注意到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十二三岁男孩子的身体就像破土而出的竹笋,高度一天一变,好像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拔高自己了,顾不上做其他的事情,但是斯佳丽还是可以看出他身体里的生命力量渗透到了外部,他微笑的时候脸上显得越发明显的一小片青色和日渐突出的喉结都表明了这一点。至于他的气质,如果说以前仔细注意可以发现硬装成熟的表演痕迹的话,现在则开始变得越来越自然了,甚至开始有意识的内敛,看样子用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当之无愧地享受“男人”的称呼了。

想到这一点,斯佳丽不知何故,心里掠过一阵舍不得的感觉,

似乎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一转眼间他就这么长大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有些不甘心。母亲总是对孩子有着过多的担心,担心他们长不大,又担心他们太快地长大,总之她们一直希望孩子就是孩子,不管孩子到了多少岁都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