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煤气灯不知疲倦的亮着,好像一支巨大的毛笔,把这屋里的一切都晕染上了淡淡的墨迹般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是静静的,只除了一个例外。房屋四壁变成了它跃动的舞台,不动声色的记录下了它每一次都颇为规律的运动轨迹。自左而右,自上而下,周而复始。

来美国一年多了,以前的书写习惯差不多全忘了,连毛笔怎么拿的都不清了。还好自己当时只花了半天就学会用钢笔了,写起来比毛笔流利多了。虽然隔不了多久就要重新蘸水,不过习惯了就好了。以前在中国的时候,写字都是从上到下一竖行又一竖行,到了美国以后就变成了从左到右一横行又一横行,这倒没什么,说实话感觉反而顺畅多了。那磨磨唧唧绕死人的文言文也不用再读了,还是白话文方便。

“那个小女孩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熟悉,我究竟在哪见过她,为什么想不起来了?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真让人没办法。从我见到这位小姐开始,这样的感觉就不止一次找上我。她收养了我,尽管是为了她自己,我还是很感激她。不过我真的很好奇,自己究竟值多少钱?恐怕这永远是个谜了。有些谜是有谜底的,只是人们都不知道;有些谜是没有谜底的,可人人都以为自己知道。我的天我在说什么,又写无聊的话了。从明天开始一定得改,这修道院的笔记本实在太薄了,早知道就拿一本厚点的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本子上记废话了,干脆把想说的都说完好了。也不行,废话是说不完的。那就记下所有有疑问的事情好了,以后有机会慢慢弄清楚。第一,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修道院之前的事我一点也记不清了,也不是,刚来这儿的那一年我还记得一些事,其他都忘了。可那些该忘的破事儿倒是记得特清楚。第二,我为什么到这儿以后总觉得自己有些东西想不起来,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第三,为什么在人前的样子明明不是我真正的样子,可我却没有任何不适应,反而能够从扮演乖孩子的游戏里得到快乐呢?快乐是骗不了人的,我真的很快乐。也许是因为它能给我带来好处吧,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啊。第四,临走前我带走了一包种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去种它们。北方没有多余的土地,都被工厂占了;查尔斯顿的土地被烧过之后根本没有复原,可惜那些草木灰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已经开垦好的庄园,可看主人的意思他们早就有要种的东西了,以斯佳丽小姐精打细算的性格,估计不会有闲置的土地了。也许我应该留下来,说不定能从威尔先生那里讨到一小块地。真的一小块就够了,种子也没有多少,他应该会答应吧。虽然不知道中国的东西能不能在美国种活,不过还是试试吧。”

把自己的难题写完以后,杰克放下了笔,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抬头看见了悬挂在墙上的煤气灯,

不由得想这可比蜡烛亮堂多了,可惜紫苏园没有。怎么又想到那个抛弃自己的地方了,真是的。虽然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可没有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怀乡之愁。哪还有什么亲人,他们全是一群只认钱不认人的衣冠禽兽,跟红楼梦里说的一样,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又自己给自己找气受,算了,不想他们了,想点其他的。

杰克把笔记本向前翻了几页,看着上面那夹杂着英文和汉语的字心想自己真够蠢的,对人家的名字纠缠不休干什么。可话说回来,谁一辈子还不会干两件蠢事?他想把那一页撕下来扔掉,可是又舍不得破坏前一页,再说本来这个笔记本就没多少。算了,把它留下吧。偶尔看看还是有些意思的。

“Scarlett,跟以前学过的“鲜红色”的英文只差了一个字母,跟她的性格应该也挺像的。应该怎么翻译呢?斯卡莱特?听上去像个男的,一点也不温柔;史嘉丽?太中国化了,人家是美国人,也不好听;思嘉?跟英文差的也差的太远了;思佳丽?听上去怎么那么像个色鬼;斯佳丽?虽然也中国化了一点,不过挺好听的,跟她的相貌也比较配,又有意境,那句诗怎么说的,‘斯人佳丽独憔悴’?。她确实有病在心里,挺憔悴的。从查尔斯顿买回来的中药最多给她进补一下,除不了根的(美国药店里居然真有中药)。心病还须心药医,那药是谁呢?应该是她的丈夫吧,从一开始就感觉出来他们俩之间不太对劲了。那天晚上在查尔斯顿,我听见斯佳丽小姐在她房间里喊了什么,‘你不能用我的钱’?要是他们之间的纠纷是因为钱的话,那真没什么意思。不过也不会那么简单吧?我的天我在乱七八糟写些什么,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我去掺和什么,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不过美国人这一点比中国好太多了,起码人家允许寡妇再嫁,要是在中国,早就沉潭了。而且也没有休妻,而是叫‘离婚’。虽然女人还是没有和男人平起平坐,不过已经很好了。要是什么时候中国也能这样就好了,曹雪芹生在这儿应该高兴了吧,可那就没有红楼梦了。又扯远了,快回来。Rhett?Butler?,她丈夫的名字,该叫什么呢?雷特?巴勒莫?怎么那么别扭,再说他又不是意大利人;瑞特?巴特勒?这个听上去还比较舒服一点,就是巴特勒这个姓好像海盗,对他不太恭敬啊。可是真要我说实话的话,他的长相确实挺像海盗的,尤其是那被晒得黝黑的脸和那一口白牙,真奇怪他明明吸烟吸得那么厉害,牙怎么还那么白。好了又来了,就先这么着吧,反正以后见了他们还是要叫英文名字,中文名字起得再好听有什么用?话说回来了,美国人的习惯不是一般关系的人见面只称呼姓吗,只有比较熟的朋友见了面才叫名字?可为什么我直接叫他们的名字他们也没生

气呢,总不至于他们会拿我这么个小孩当朋友吧?朋友,我真的很想有个朋友啊,可他们真的会把我当朋友吗?也说不定吧,以前不是有人告诉过我吗,在美国什么都可能发生,也可以发生。不过在发生之前,顺其自然吧。”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看到倒数第二句的时候,杰克忽然想起了这一点。之前写的时候倒没太注意,只是脑子里忽然跑出来这么句话,就写上去了。现在他知道这话不是自己说的,是其它人告诉他的。可是为什么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告诉自己的?他的手又摸到了自己脑后的那个疤,已经快看不出来了,但仔细摸还是能摸到。自己的记忆缺失和它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带着满脑子疑问的人睡觉是最容易做梦的,杰克也不例外。他梦到了很多东西,但醒来后记得的只有一片浓重的雾,一片更深的黑暗,还有几个模糊的轮廓,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记忆到此为止,再也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

醒来之后杰克的疑问更重了。看来什么托梦,什么梦中“精血诚聚方得佳句”全是曹雪芹胡扯的。他明明已经很久不做梦了,这回又做了个这么奇怪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不得不放弃寻回记忆的努力。

天色还早,看来自己没睡多长时间。杰克随手摘下一片冬青的叶子,放在嘴边,他吹起了一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曲子。声音很轻,这样才不会吵到还在睡觉的人。每次有什么心事,他总会这样用音乐让自己的心重新获得平静。

乐曲是那么悠扬,空灵,带着一丝特有的哀怨。听到它的,却只有塔拉挂满晨露的松树和一片未散的淡雾。

我们之后才同意。

现在斯佳丽重新拥有了塔拉,这让她充满了喜悦,连杰克试探性地提出要参观一下整个房子的愿望都答应了。只是这个参观的过程不太让人愉快,特别是他们来到嬷嬷的房间之后。其实斯佳丽一回来就问威尔嬷嬷怎么样了,而威尔的沉郁表情已经告诉了她一切。嬷嬷并没有死,但情况却恶化了。之前她还勉强能认出几个人,现在她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斯佳丽轻轻摩挲着她已经被榨干了的手,满心悲凉。杰克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她。这回倒并非完全出于礼貌,而是因为他的目光全被墙上的一幅挂得歪歪斜斜的小女孩的肖像吸引了。这幅肖像是当初斯佳丽从那个她打死的北佬士兵的身上发现的。后来舍曼的军队来塔拉抢劫,上面的珍珠相框被抢走了,但是北佬对肖像没兴趣。一向喜欢孩子的玫兰妮就把它重新装裱进了新的相框,挂在了自己在塔拉的房间。也许是嬷嬷哪一次犯病的时候把它抢走了,又挂在自己的房间。杰克总感觉这个小女孩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呢,他却想不起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