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像是要把一切都关在门外却力不从心的闷响,巴特勒先生又笑了,笑声里有戏谑和自嘲,还有些他听不出来的东西:“看来我的妻子今晚心情不太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但愿贵宅侥幸还有空余的房间可供在下容身。”保罗非常奇怪他怎么能对斯佳丽“心情不太好”的原因装糊涂到如此地步,而且还可以大言不惭地通过表现出对自己妻子的理解来避免与她共处一室的尴尬场面。他记忆里的巴特勒先生虽然经常出语伤人,但是他从没见他说话这么阴阳怪气避重就轻过。

“请跟我来。”华尔蒙特先生领着他上楼,沿着长廊走到了最右边拐角的房间——斯佳丽的房间在最左边,两个房间离得最远。保罗和兰莉在楼下正好被栏杆挡住了视线,过了一会儿功夫才看见他重新下来,脸色也变得怪怪的,像是被瑞特传染了。

“你怎么了?”兰莉赶紧上前问他。这时保罗又悄悄坐下了,即使这样沙发也挡不住他不服帖的竖立着的头发。

“你知道瑞特这家伙刚才对我说了什么?”迪森苦笑着反问,顺便扫了一眼沙发顶露出的微红色。

“什么?”兰莉好像不记得客厅里还有人在,只顾着打听情况。

“他说,‘我想谢谢您,迪森先生,以及您的太太,我希望您能顺便把我的谢意转达给亲爱的斯佳丽。对了,还有这个神奇的夜晚。’”迪森看着斯佳丽房间亮起的灯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这么说?这话——”“摆明了是在骂人。你也听出来了。”“可是——”“他当着你的面不好直接说,可我没关系,”“我——”“我没别的意思,毕竟人家以前在你困难的时候帮过你,论起来我还得谢谢他。”“那你——”“放心,我也没让他占到便宜,跟他说,‘您太客气了,实际上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的。’”“你们——”“没什么事,你不用在意,本来我和他就不算朋友,再说男人之间看不惯彼此的事常有。还好现在不允许随便决斗了。”“那斯佳丽和他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

迪森这回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回头望了望楼上,斯佳丽的灯已经灭了,瑞特的在这个位置看不到,只有楼下依然灯火闪烁。半响,他才低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确定。”

兰莉没说话,她知道他还有话没说。

“要只是瑞特因为今晚的事误会斯佳丽的话,其实也还好办,咱们帮她解释解释应该就没事了。可你看刚才斯佳丽的表情,这明摆着不是一个人在闹别扭啊。他们俩之间的事,恐怕也只有他们最清楚。”

“我去问问她。”兰莉想上楼,却被迪森一把拉住了。

“别白费力气了,以她的性子我打赌你问不出来的。今天这么晚了,你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兴许好点。”

“可你又不是没听巴特勒先生说的,他们明天就走了。”兰莉有点急,“要不你去劝劝他,让他再等两天?”

“你平常比我聪明,怎么这个时候倒犯傻了?”迪森轻轻摇了摇头,“除非一个男人有事要找女人帮忙,否则你从他嘴里撬不出任何一句真话。”

兰莉默然,这证明她同意了迪森的看法。

“再说你也不是没看见斯佳丽刚才的样子,肯定是被瑞特气到了,连呆都不愿意和他呆在一块,这种时候你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迪森继续说,“人家要走你拦也拦不住,除了在心里祈祷上帝能帮忙以外,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难道斯佳丽日盼夜盼的,就得到这么个结果?”兰莉很为她不甘心。

“其实这结果也不算最坏,至少她的爱人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至于以后的事儿,还是看她自己吧,谁又能说得准呢?”兰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总觉得他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轻松。

迪森的眼睛四处转了转,视线落到了她身后,这次是真正的微笑了:“嗨,躲在沙发靠背后面的侦察兵先生,现在已经没有情报了,你可以出来了。”

兰莉这才想起保罗还在客厅,她如梦初醒地转过身,正看见保罗的脸从沙发后面露出来,因为自己被抓了现行而有些不好意思。

“下次潜伏的时候,记得先把头发剪一下。”保罗难为情地挠挠头。他的头发虽然不短,但却和大部分美国人不一样,生得很硬,也很直,摸上去很剌手。

“现在都凌晨了,哨兵也是要换岗的。”迪森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这次的动作很轻。“好了,回去休息吧,你也够累的了。”

目送保罗回到自己的房间,兰莉把目光转回,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的空气:“已经没有别人了,你没说完的话现在能说了吧?”

“唉,果真还是瞒不过你,其实有时候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兰莉不理他故作夸张的叹息声,只是盯着他,等着下面的话。“瑞特这回能出来,我的确没怎么使上力,关键在于地方舆论。你也知道,自从战争以后,无论政府还是民间,南方派和北方派在加利福尼亚就没消停过,各种事情都要争个高下。瑞特被捕是因为他当年得罪过一些北方派的人——至于他为什么在得罪这么多人以后还敢来加州我不清楚,总之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我来送安吉拉的肖像——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报社,所以南方派的人就开始向政府施压,要求释放他。现在北方派的势力不小,布思本身也是共和党的人,可南方派的意见又不能不考虑,他夹在中间其实不好做,近来的支持率也下滑得厉害。再加上加利福尼亚对州长任期有规定,这个职位一个人一辈子也只能当两任,所以他准备明年到任期以后就不干了,帕切科或者其他人再来都不关他的事,也省得再和他们争。他下一步打算照布莱恩说的去竞选国会参议员,对瑞特的事也就做了顺水人情,放了了事。”

兰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全听明白了,有些矛盾她还没理清。

“当初我不建议斯佳丽把事情闹得太大,就是怕传到南方以后他们不好做人,所以也没想着找报社。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放了出去,前几天报纸的头条就是这个,一连发了几篇文章声援瑞特。”迪森耸耸肩,“然后副版就是‘城防司令华尔蒙特先生将要举办旧金山历史上最盛大的聚会,据知情人士透露他的家中目前还住着一位来自南方佐治亚州的神秘女士’‘布思州长欣然接受邀约,副州长帕切科亦将出席,我们英勇的司令官会用什么样运筹帷幄的手段来化解他们的政见龃龉令各方关注’。”

“怎么连斯佳丽也被扯进来了?”兰莉先是迷惑不解,继而恍然大悟。“难怪巴特勒先生对她误会了,还对你那么不客气。他肯定以为——”

“没影子的事就不用重复了吧。”迪森挥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可一点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

“对不起。”兰莉这才觉得他有些生气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笨拙地低着头向他道歉。

“瞧你这话说的,也太见外了吧。”迪森心里有点不舒服,轻轻抱住了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有时候你就是太悲观了,多往好的方面想想,说不定瑞特和斯佳丽回到南方以后,换了环境心态也不一样了,就和好了。”

“会是这样吗?”兰莉握着迪森的手,语气里的忧虑惹得迪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一开始迷恋的,就是兰莉对他的的刻意疏离而使他觉得高不可攀的崇敬感,但后来真正让他产生爱惜之心的,却是她

浑然天成的对万事万物怀有的悲悯,尽管这种矛盾经常会让他觉得心疼。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斯佳丽瞪大眼睛和它对视着,心里一片茫然。本就稀薄的睡意早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她也懒得去捡,平生第一次,她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讽刺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体会到了了瑞特离开时的心境。

斯佳丽不愿意再去回想几分钟之前瑞特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可他冷峻的面容始终浮动在眼前,甚至可以看到那带着恶意的眼神正嘲讽地注视着自己,她气恼地伸手去抓,却立刻感到自己的愚蠢,把手缩了回来。她忽然笑了,虽然自己看不到,但这证明自己还有精力可以感受到别的情绪,没有完全被瑞特那个家伙击垮。也对,就凭他几句不明情况的污蔑,做梦!亏他还好意思说最了解自己,这种话她当初怎么就信了?笑着笑着,她的嘴里尝到了一丝苦涩。她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一下子坐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既然现在瑞特平安无事(呸,他怎么没被吊死在监狱),打算回查尔斯顿,那她也没什么理由留在北方了,马上就要到棉花收获的季节了,得赶紧回塔拉看看,也不知道威尔是不是照她说的办了,电报没办法写得太细,说不定他还以为自己疑心病又犯了。

对了,还得去亚特兰大一趟,当初自己走的时候都没顾得上把生意处理好,不能忘了带着保罗。贝尔有权利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见面,哪怕她的营生不好启口。斯佳丽当然知道,贝尔怕是不敢认这个儿子。她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可以出钱帮她在其他地方换个体面一点的行当。

“这个,确实不好说。”自己只能这么说,然后就把安吉拉气到另一张桌子那里了。

不过这时候情况还不算最糟,真正的爆发是在——

“哎,不是,我……你别走啊。真是……”自己惹人家生气了,当然要道歉,但是他没有起身追过去,而是不争气地保持了片刻半蹲的尴尬姿势之后把原本脱离椅子一半的屁股又落回到椅子上,因为他还没吃饱。

等吃饱喝足了,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办。他四处搜寻安吉拉的踪影,发现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道歉了。

“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保罗还没说完,安吉拉就伸手把自己的手绢递到了他鼻子底下,他愣了一会,直到看见安吉拉似笑非笑地用手指轻轻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两下,才知道她是要自己把脸上还没擦干净的肉汁抹掉。保罗当时就脸红了,赶紧照做,幸好当时没有其他人注意他。

把手绢还给安吉拉的时候,保罗想挽回一些面子,就把斯佳丽教给他的那一套拿出来了:“尊敬的安吉拉小姐,感谢您的热情邀请和盛情款待。”敬语这种东西听上去挺肉麻,不过说出来了也就那么回事,巴特勒太太真是小题大做,要做上等人哪有她说得那么难。

“没什么。要是客人远道而来却没有尽兴而归,那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保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安吉拉说话的时候表情变得懒洋洋的,口气也冷了不少。

“怎么能这么说?”保罗多少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不好正面回答,只能继续说场面话。“刚才惹您生气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祈求您的原谅,小姐。”他本来还想鞠个躬的,没想到安吉拉理都不理他,直接对自己身边的嬷嬷说:“我累了,嬷嬷,回去吧。”然后就不顾嬷嬷的劝阻离开了。保罗的躬没了用武之地,本来想道歉的人现在成了接受嬷嬷道歉的一方,他觉得滑稽,忍了半天的倔脾气也窜上来了:大户小姐爱耍性子让她耍,自己还真懒得伺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