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又想起了斯佳丽那天教导自己的情形,他问她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斯佳丽没答上来,他本来也不指望得到答案,现在却觉得自己有点弄懂了这个问题。巴特勒太太想要把自己的丈夫救出来是好事;但她用这种下三流的方法是坏事,如果以后被巴特勒先生知道了,他能想象出来,那就是最坏的坏事,他有点替她担心了。

当然,保罗知道,人家肯定是不会领他这份情的,不仅不会还会骂他多管闲事。但是斯佳丽管得了他怎么做,却管不了他怎么想。顺着这种感觉,保罗更进一步地去想她和自己没有完成的关于好事和坏事的划分标准。以前他想得很简单也很实际,好事就是有好处的事,坏事就是没有好处的事,这个好处指向的自然是自己。现在不能这么想了,还要考虑人本身怎么样和做一件事是为了什么。这些光是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他就觉得头晕,但他没有立刻放弃,而是勉强让自己继续下去。

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好事也有坏事,但是好人和好事不一定总能对上号,坏人和坏事也未必就那么板上钉钉。说一个人是好人,这个人总要做很多好事才行,说一个人是坏人,也要人家的确做了坏事才能下结论。可这只是别人嘴里的,要是本人不在乎的话就没用了。坏人当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别人怎么说与他们无关(比如巴特勒先生,其实他挺佩服像他这样的人的);可要是一个人只是因为别人的看法去做好人的活,那还算好人吗?

保罗想到这儿脑子就乱成一锅浆糊了,他决定把这个念头留着以后慢慢想。这时他忽然觉得斯佳丽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非常灵验,只不过都应在了她的身上。她说“一时舒服和一辈子舒服是两回事儿你一定得知道。人要是干了太多坏事,就算是别人不惩罚你,上帝宽恕了你,可是总有一天你自己心里会觉得后悔的。人不能干坏事,就是为了不让以后的自己后悔。”现在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后悔,保罗想着,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在他有限的词汇量里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他觉得她蛮可怜的。

不过,怎么回事?自己发呆(在他的字典里暂时还没有思考这个词的容身之处)也没多长时间吧,怎么天花板上的影子一下子变暗了那么多,难不成已经到晚上了?保罗刚想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但看了看窗外的情况立刻又倒了回去: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少见多怪了,不就是阴个天嘛,反正这鬼天气热得要命,能下雨冲个凉才好。

他的盼望还真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乌云就盖满了整个天空。伴着不时划过天空的闪电与滚滚的雷声,雨水如鼓槌般不断击打着大地,像是一场宏大演出开始前的预热。

夏天的雨原本来得快去得也快,保罗也不怎么在意,只等着雨过天晴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谁知道过了半个多小时,这雨压根没有变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风把庭院里的树吹得东倒西歪,草地差不多成了一片池塘,那水还在不断上涨。保罗恶作剧地想,要是这时候能放几只鸭子和鹅出来游泳就好玩了。

檐下聚集了许多衣服华贵的人,看样子都是被大雨吵醒的宾客。女人们活像被惊吓到的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可保罗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男人们显得平静得多,有些还叼着烟斗,颇有雅兴地欣赏着雨景。保罗找了一遍,却没发现巴特勒太太,也没看见安吉拉的父母。

在楼上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下去凑凑热闹。保罗来到楼下的大厅,那里的人更多,大都三五成群地谈论着天气。不过他没看到几个孩子,大概还在被嬷嬷们看着睡觉吧。没什么人注意他,他乐得倚在楼梯栏杆边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会有好戏上演的预感。

安吉拉突然以一种逃跑的姿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后面还跟着她那气急败坏的嬷嬷。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安吉拉不好再跑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挨老太太的絮叨。保罗看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他已经忘了上午和安吉拉的不愉快。

不过安吉拉显然没这么想。她趁嬷嬷不注意气哼哼地瞪了保罗一眼。保罗毫不在意,戏谑地看着她只能用眼神表达不满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可就在他笑得最欢的时候,巴特勒太太来了,安吉拉的父母也来了。保罗不笑了,却也没立刻就逃走,而是继续站在原处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但他把身子挺直了。

话说主人在遇到突发事件的时候安慰客人是种责任,但是客人怎么也安慰起客人了?保罗看斯佳丽穿梭于人群中间如鱼得水的样子,心里不得不佩服她的交际手段,当然他更佩服的是安吉拉父母的肚量。

可主人和客人的差别到底还是显现出来了。安吉拉的爸爸走上了台阶,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连外面吼叫着的风雨声也没能盖住他:“各位,各位,请大家安静一下,容我先说两句。”人群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等着他的接下来的话。保罗后悔

自己刚才没有早点溜走,被一群大人围着看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迪森像是没看见身边的保罗,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这场大雨的确是我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作为东道主我却和大家的想法不同,看样子是上帝在替我留住各位贵宾即将离去的脚步。大家不用担心,寒舍虽然简陋,但地方还是有一些的,如果到了晚上雨还是这么大,大家可以先在这里住下,希望各位不要嫌弃才好。现在台球室已经整理好了,各位男士可以先去试试手。至于各位女士可以去休息室,那里已经摆好了惠斯特桥牌。”

等人群离开客厅以后,保罗才松了一口气。但他突然感到肩膀被猛击了一下,差点被推下台阶,幸好自己体质不差,顶下了这股力气,借着栏杆站稳了。他有些恼怒,回头却看见了迪森热情洋溢的笑容:“嘿,保罗。小伙子身子骨挺棒嘛,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哎呀,你别逗他了,这孩子还小着呢,跟他说什么当不当兵。”保罗还没说话,兰莉已经开始打起了圆场,生怕斯佳丽多心。

“也对。这事儿现在说早了点,等你再过几年长大成人了再说也不迟。”迪森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了妻子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不过,小伙子,记住我一句话,不管你以后在哪儿当兵,都是美国人的兵。”他又拍了拍保罗的肩膀,给自己的话找了个很官方的补充。

斯佳丽对藏舌头这种事儿不算在行,等迪森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他们是什么意思。她倒觉得是兰莉太多心了,这些天在北方的生活不说彻底改变了她对北方人的恶劣印象,至少也让她觉得他们不算坏。再说战争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兰莉还念念不忘的,迪森也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保罗要真在北方当兵,她第一个不干。

当然,这话还是放在自己心里吧。斯佳丽也玩起了转移视线:“好了,先别说了。客人们可都已经进去了,你们两位主人怎么还站着?”

据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子小时候都做过当兵的梦,不过保罗恰恰是那极少部分的百分之一,他一直认为自由自在的罗宾汉才最值得崇拜。他本来还以为迪森刚才打他是为了女儿挟怨报复,但他的一句称赞却是保罗从小到大都没听过的,这让他愣了很久,觉得心里某个从未发现的地方悄悄被点亮了。

“喂,你傻笑什么,不就是我爸夸了你一句嘛,看把你乐的。”安吉拉撇撇嘴,忍不住打击他——虽然在她的印象里爸爸很少称赞人。反正嬷嬷已经被爸爸劝走了,爸爸妈妈也都走了,现在没人管得了她,说话出格一点也没什么。

保罗这回没有搭理她的奚落,笑得更宽容了,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反而让安吉拉不好意思起来,保罗其实是个很帅气的男生,笑起来也很漂亮,要安吉拉承认这一点不难,但她总觉得和他单独在一起不大自在。

敲门声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响起。虽然在雷声中变得很微弱,但安吉拉还是听到了,她获救一样飞跑过去开门。不过还是慢了一步,仆人已经把门打开了,安德鲁浑身湿透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哦。我的天!安德,你怎么搞成这样?”安吉拉虽然被吓得动作停了几秒钟。但还是立刻跑到他身边看出了什么事。同时她还不忘冲保罗嚷嚷:“傻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保罗也跑了过去,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和安德鲁弄成这样有什么关系,而且也对安吉拉不时冒出来的小姐脾气很反感。他问安德鲁:“你这是怎么了,掉水里了?”同时帮仆人用手扶住他以免他摔倒。

安德鲁靠在他身上,眼睛却是看着安吉拉的方向:“别担心,安琪小姐,我没事儿。”

“你要在女孩子面前逞英雄也不是这个时候。”保罗一边抱怨一边把他扶到桌子前让他先坐下,谁知道他像是没骨头一样直接瘫在了桌面上。

“我真的没事儿。就是——阿嚏——”安德鲁还想反驳,结果却把喷嚏打到了保罗的衣服上。看着安吉拉尴尬的表情,保罗倒没什么所谓,反正自己刚才忘了换衣服。

“你没事儿就有鬼了。”保罗本想把他架到自己的房间,但被安吉拉制止了,她让保罗把他弄到自己的房间去。面对保罗的诧异,安吉拉显得很平静:“你的房间还得上楼,我的就在旁边,更近一点。”

斯佳丽想着,慢慢也就睡着了。

可保罗在自己的房间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反而把自己的睡意搅得像身下床单的褶皱一样乱七八糟。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布莱恩,可是想不起来了。

保罗想过了一刻钟没有头绪,暂时先放了这一件事,让自己的脑子想点别的。他不擅长联系,但刚才在树下想过的几件事又一起冒出来了。他这次没有任由它们搅成一团乱麻,而是努力地去分出先后次序。

算算日子,应该是安吉拉父

母的南北分离最先发生(至于原因就是安德鲁说的那些了);之后是他们和好,又回到北方(巴特勒太太应该出了不少力才对);这个时候自己正和巴特勒先生在一起,不久他就消失了(从他临走前对自己的安排来看,说不定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巴特勒太太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为了救他来到北方,见到他以后从他那里得到了自己的消息,就来接他回安吉拉的家;可自己在这里待了几个星期,却没有再听到她说起巴特勒先生的事,自己主动问起也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反而在这些天里不断看到安吉拉家里张灯结彩,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不少,都是为了宴会在做准备,巴特勒太太表现得最积极,不但亲力亲为地教自己上等人的礼仪(这八成是巴特勒先生要求的),还在宴会上成为了无可争议的主角和北方人打得火热。

如果自己不了解情况的话,恐怕会以为巴特勒太太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见丈夫进了监狱没指望出来了(巴特勒先生现在呆的地方绝不会比他的想象更好),就琢磨着另攀高枝儿,去勾引有权有势的男人,好给自己留条后路。可保罗却不觉得她是这样的女人,虽然和她接触不多,而且她也很少给自己好脸色看,但是保罗可以感觉到她对自己丈夫的深情。他们俩现在感情不好他当然知道,不过巴特勒太太想要扭转这种局面的努力他也看得到,她没理由在这个紧要关头放弃,而是应该抓紧机会才对——虽然把巴特勒先生被抓起来这件事看成机会其实挺奇怪的。

那么事情的真相就很明显了:巴特勒太太费尽心思打扮,竭尽全力微笑,使尽招数在北方人中间出风头,就是为了能让他们放巴特勒先生出来。

保罗想清楚这一点以后却没有变得比之前更轻松。虽然往好的方向和他刚才往坏的方向去想以后斯佳丽的目的完全是两回事儿,足以影响他对她人品的判断,但是手段其实没什么分别。这一点发现让他觉得——他形容不好自己的感受——心里不太舒服,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替谁不舒服,是强颜欢笑的斯佳丽还是一不留神会被戴绿帽子的瑞特。

“巴特勒太太——斯佳丽小姐结过婚了?”安吉拉显得很意外。

“三次。她的前两任丈夫都因为意外去世了。”这句话火上浇油。

“那第三任呢?”安吉拉最关心这个。

“不好说。”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其实已经要爆炸了。

“什么意思?”安吉拉眨眨眼睛,表情充满了欲求甚解的好奇,让他有点心慌,以至于话都说不好了。

“就是——这样,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但是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时候自己已经后悔提到这件事了,毕竟具体情况也不甚了解就在这儿说开了。

“一点儿也不。”安吉拉撇撇嘴,“那位先生现在去哪儿了,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这个,确实不好说。”自己只能这么说,然后就把安吉拉气到另一张桌子那里了。

不过这时候情况还不算最糟,真正的爆发是在——

“哎,不是,我……你别走啊。真是……”自己惹人家生气了,当然要道歉,但是他没有起身追过去,而是不争气地保持了片刻半蹲的尴尬姿势之后把原本脱离椅子一半的屁股又落回到椅子上,因为他还没吃饱。

等吃饱喝足了,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办。他四处搜寻安吉拉的踪影,发现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道歉了。

“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保罗还没说完,安吉拉就伸手把自己的手绢递到了他鼻子底下,他愣了一会,直到看见安吉拉似笑非笑地用手指轻轻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两下,才知道她是要自己把脸上还没擦干净的肉汁抹掉。保罗当时就脸红了,赶紧照做,幸好当时没有其他人注意他。

把手绢还给安吉拉的时候,保罗想挽回一些面子,就把斯佳丽教给他的那一套拿出来了:“尊敬的安吉拉小姐,感谢您的热情邀请和盛情款待。”敬语这种东西听上去挺肉麻,不过说出来了也就那么回事,巴特勒太太真是小题大做,要做上等人哪有她说得那么难。

“没什么。要是客人远道而来却没有尽兴而归,那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保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安吉拉说话的时候表情变得懒洋洋的,口气也冷了不少。

“怎么能这么说?”保罗多少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不好正面回答,只能继续说场面话。“刚才惹您生气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祈求您的原谅,小姐。”他本来还想鞠个躬的,没想到安吉拉理都不理他,直接对自己身边的嬷嬷说:“我累了,嬷嬷,回去吧。”然后就不顾嬷嬷的劝阻离开了。保罗的躬没了用武之地,本来想道歉的人现在成了接受嬷嬷道歉的一方,他觉得滑稽,忍了半天的倔脾气也窜上来了:大户小姐爱耍性子让她耍,自己还真懒得伺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