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安吉拉的嬷嬷实在太唠叨,一句抱歉的话能重复十几遍,保罗听不下去了就提醒她把注意力放回到她家小姐身上,这才还了耳朵一个清静。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去追安吉拉,保罗松了一口气。

回忆到此为止。保罗想从中找出一点头绪,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眼看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有些意兴阑珊,也打算回房间休息休息再说。手里的柠檬茶被晒得有些发烫,他不想喝了,左右看看没什么人注意自己,干脆倒了了事。

不过杯子还是要还的。仆人们正趁着人走茶凉收拾残局,他四处望望没发现安德鲁在哪儿帮忙,就随便放在了一张桌子上,谁知道手不稳,杯子掉在地上了,还好是草地,没破,却滚进了桌子里面。

因为有桌布挡着看不清楚,保罗又不想让人发现,只能小心地掀开桌布猫腰去捡。没想到那个杯子像是成心和自己作对一样已经滚了出去,他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时候早就有人帮忙拾起来了,他还很不雅观地抓了一把人家的裤脚。

保罗窘迫地想站起身,头却又磕在了桌子边沿,这一下可不轻,他都能感觉到桌子的剧烈晃动,幸好桌上的东西都还安然无恙。他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揉着撞疼的地方,总算没有丢人地叫出声来。

自己今天走了什么霉运?保罗愤愤不平,不过是想要物归原主而已,弄得自己跟和人干仗了似的一肚子闷气,真和人打了一架也行啊,正好把这一肚子气撒出去。可倒霉就倒霉在冤没头债没主,找个出气筒都没地找,现在还要应付一个莫名其妙来添乱的人。

不过抬头看看眼前的这位,他又觉得自己太乐观了。刚才还在和安吉拉争论人家是不是正派人,结果现在真碰上了。

“孩子,你没事儿吧?”还是对方先开口好,他还疼着呢,客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挺好的。”保罗赶紧把手拿下来,他能感觉到那地方已经肿起了一块,可老遮着和人说话也不是事儿。

布莱恩没说话,伸手在保罗头上揉了揉:“怎么样,还疼不疼?”

保罗觉得好神奇,自己揉了那么多下都不管用,他用指头肚按了几下就把疼痛消了大半。“好多了。谢谢您,布莱恩先生。”糟糕,怎么直接把人家的名字说出来了?

“我们以前认识吗?”果然,布莱恩的表情有些诧异。

“呃,是我朋友刚才对我谈起您的。”保罗只能这么说。

“我能冒昧地问一句是您的哪位朋友知道鄙人的名讳吗?”这家伙,怎么穷追不舍?

保罗没词了,只好用眼睛望向别处,他不想出卖安吉拉。

“对不起,孩子,我没有别的意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布莱恩大概也觉得自己问得太细了,于是换了个问题。

“我叫保罗。”保罗松了一口气,“和您聊天很有意思,不过——我的监护人还在等我,我得回去了,下午再见。”谢天谢地,在他找不出理由离开的时候一眼看见斯佳丽正站在台阶上冲他招手,他顾不上想她要他干什么,赶紧一溜烟跑过去了。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翻腾的热浪让保罗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在开了的浆糊里游泳的鱼。他知道,布莱恩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他的后背感受得到那种和天气一样滚烫的注视。没想到人的目光,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

“你这孩子,不好好进屋睡觉在太阳底下傻站着,不怕中暑啊?看看你的衣服,哎呦,都汗透了,赶紧换换去。”和斯佳丽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是保罗可以分得清哪句是抱怨指责,哪句是躲藏在它们背后的关心。

“等等,你的脑门怎么了,怎么肿了?”还是被发现了,不过也好,他正好可以转移一下巴特勒太太的注意力。

“没什么,不小心撞的。布莱恩先生已经帮我看过了,没事的。”

“那就好,别弄得一身伤病的回去,我就谢谢你了。哎,不对,你怎么认识布莱恩先生的,我不记得和你说起过他啊?”

保罗正懊恼自己“引火烧身”,只好老老实实说:“是刚才安吉拉小姐告诉我的。”说来也怪,这个名字在布莱恩那儿说不出来,在巴特勒太太面前就能畅所欲言了。

“不错啊你小子,这么快就跟安琪混熟了。”好像越来越乱了,巴特勒太太已经完全误会了,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那么暧昧。算了,他懒得解释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不过反正也不会怎么样的。

保罗被慢慢上涌的倦意驱赶进屋的时候,还听到布莱恩先生和巴特勒太太在谈论他的伤:“真不好意思,这孩子太调皮,给您添麻烦了。”“您这是说哪里话……”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想去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只想赶快回自己房间躺下一辈子不起来了。

保罗已经去休息了,斯佳丽觉得外面实在太热,也想回去,但又被布莱恩叫住了:“斯佳丽小姐,容我问一句,您真的是这孩子的监护人?”

“您这话说的我可有点生气了,难道监护人还有假的不成?”斯佳丽嫣然一笑,如愿以偿地看到布莱恩心慌意乱以致于手足无措的样子,反正周围也没别人,不怕有人奇怪为什么一位小姐也可以去当监护人。

“当然,我不是这个意思。”布莱恩连忙解释道。“对了,我叫住您是想告诉您一件事,请原谅我晚上不能和您跳舞了。”

“咦,您有什么事吗?”斯佳丽反而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她差一点就笑出声了。

“实在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位老朋友要从南方来看我,所以晚上我不能参加舞会了。我希望您能和华尔蒙特先生说一声,恕我失礼。”

“是吗?可是州长先生——”斯佳丽还没把场面话讲完,布莱恩已经整理好衣服,冲她点了点头,径直出去了。

这人真够大胆的,斯佳丽暗想,顶头上司都没走呢他敢先行退场,要不是家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没人敢这么干吧?斯佳丽突然又有点后悔:要是他真的本事比州长还大,那自己找他不就能把瑞特放出来了?

不过人都走了,就不去想他了,还是回去睡觉养足精神,等晚上舞会的时候继续找州长套近乎好了。斯佳丽想着,慢慢也就睡着了。

可保罗在自己的房间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反而把自己的睡意搅得像身下床单的褶皱一样乱七八糟。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布莱恩,可是想不起来了。

保罗想过了一刻钟没有头绪,暂时先放了这一件事,让自己的脑子想点别的。他不擅长联系,但刚才在树下想过的几件事又一起冒出来了。他这次没有任由它们搅成一团乱麻,而是努力地去分出先后次序。

算算日子,应该是安吉拉父母的南北分离最先发生(至于原因就是安德鲁说的那些了);之后是他们和好,又回到北方(巴特勒太太应该出了不少力才对);这个时候自己正和巴特勒先生在一起,不久他就消失了(从他临走前对自己的安排来看,说不定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巴特勒太太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为了救他来到北方,见到他以后从他那里得到了自己的消息,就来接他回安吉拉的家;可自己在这里待了几个星期,却没有再听到她说起巴特勒先生的事,自己主动问起也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反而在这些天里不断看到安吉拉家里张灯结彩,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不少,都是为了宴会在做准备,巴特勒太太表现得最积极,不但亲力亲为地教自己上等人的礼仪(这八成是巴特勒先生要求的),还在宴会上成为了无可争议的主角和北方人打得火热。

如果自己不了解情况的话,恐怕会以为巴特勒太太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见丈夫进了监狱没指望出来了(巴特勒先生现在呆的地方绝不会比他的想象更好),就琢磨着另攀高

枝儿,去勾引有权有势的男人,好给自己留条后路。可保罗却不觉得她是这样的女人,虽然和她接触不多,而且她也很少给自己好脸色看,但是保罗可以感觉到她对自己丈夫的深情。他们俩现在感情不好他当然知道,不过巴特勒太太想要扭转这种局面的努力他也看得到,她没理由在这个紧要关头放弃,而是应该抓紧机会才对——虽然把巴特勒先生被抓起来这件事看成机会其实挺奇怪的。

那么事情的真相就很明显了:巴特勒太太费尽心思打扮,竭尽全力微笑,使尽招数在北方人中间出风头,就是为了能让他们放巴特勒先生出来。

保罗想清楚这一点以后却没有变得比之前更轻松。虽然往好的方向和他刚才往坏的方向去想以后斯佳丽的目的完全是两回事儿,足以影响他对她人品的判断,但是手段其实没什么分别。这一点发现让他觉得——他形容不好自己的感受——心里不太舒服,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替谁不舒服,是强颜欢笑的斯佳丽还是一不留神会被戴绿帽子的瑞特。

“巴特勒太太——斯佳丽小姐结过婚了?”安吉拉显得很意外。

“三次。她的前两任丈夫都因为意外去世了。”这句话火上浇油。

“那第三任呢?”安吉拉最关心这个。

“不好说。”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其实已经要爆炸了。

“什么意思?”安吉拉眨眨眼睛,表情充满了欲求甚解的好奇,让他有点心慌,以至于话都说不好了。

“就是——这样,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但是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时候自己已经后悔提到这件事了,毕竟具体情况也不甚了解就在这儿说开了。

“一点儿也不。”安吉拉撇撇嘴,“那位先生现在去哪儿了,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这个,确实不好说。”自己只能这么说,然后就把安吉拉气到另一张桌子那里了。

不过这时候情况还不算最糟,真正的爆发是在——

“哎,不是,我……你别走啊。真是……”自己惹人家生气了,当然要道歉,但是他没有起身追过去,而是不争气地保持了片刻半蹲的尴尬姿势之后把原本脱离椅子一半的屁股又落回到椅子上,因为他还没吃饱。

等吃饱喝足了,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办。他四处搜寻安吉拉的踪影,发现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道歉了。

“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保罗还没说完,安吉拉就伸手把自己的手绢递到了他鼻子底下,他愣了一会,直到看见安吉拉似笑非笑地用手指轻轻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两下,才知道她是要自己把脸上还没擦干净的肉汁抹掉。保罗当时就脸红了,赶紧照做,幸好当时没有其他人注意他。

把手绢还给安吉拉的时候,保罗想挽回一些面子,就把斯佳丽教给他的那一套拿出来了:“尊敬的安吉拉小姐,感谢您的热情邀请和盛情款待。”敬语这种东西听上去挺肉麻,不过说出来了也就那么回事,巴特勒太太真是小题大做,要做上等人哪有她说得那么难。

“没什么。要是客人远道而来却没有尽兴而归,那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保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安吉拉说话的时候表情变得懒洋洋的,口气也冷了不少。

“怎么能这么说?”保罗多少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不好正面回答,只能继续说场面话。“刚才惹您生气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祈求您的原谅,小姐。”他本来还想鞠个躬的,没想到安吉拉理都不理他,直接对自己身边的嬷嬷说:“我累了,嬷嬷,回去吧。”然后就不顾嬷嬷的劝阻离开了。保罗的躬没了用武之地,本来想道歉的人现在成了接受嬷嬷道歉的一方,他觉得滑稽,忍了半天的倔脾气也窜上来了:大户小姐爱耍性子让她耍,自己还真懒得伺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