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保罗的房间之前,保罗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巴特勒太太,请问您还坚持教我绅士礼节吗,明天?”

“没关系。”斯佳丽觉得自己答得不够好,补充说:“别忘了,明天不要睡懒觉。”她摆出了最和蔼亲切的样子,看着保罗,自己的表弟,罗彼拉德家的新一代,温柔地笑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斯佳丽独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依然毫无睡意。周围的寂静提醒她思考,此时她除了思考也做不了别的。

保罗的事已经解决了,尽管是他们两个人都在偷工减料,得到了一个看似圆满的虚假结果,真正的实质问题一点也没有触及到。可是斯佳丽转念一想,无论如何罗彼拉德家的名誉暂时保住了,塔拉也没有易主之虞。对了,她忽然想起来,应该赶紧给威尔拍个电报提醒他注意塔拉的安全,那两个人对塔拉绝对没安好心,她得跟威尔说让他多备几条枪才行。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她再去办。这件事交给任何人她都不放心,必须自己亲自去。可是明天自己答应了保罗的要求,那就只能早去早回了。虽然一天之内要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变得规规矩矩是天方夜谭,不过瑞特跟她说这孩子现在已经变得比以前老实多了,这样的话她的压力也可以减小一点。女孩子要变成淑女很难,但是男孩子要想被上等人接受却比较简单一点,因为大人们对男孩子的要求没有那么多。保罗只要不去故意惹事就行了,别的她也没指望那么多。北方人的聚会虽然也是聚会,但是她很不愿意自己家的人最后学成了一个北方的拥趸,那就得不偿失了。她这么想不是因为偏见,只是南方人一直以来的习惯罢了,南方人就要象个南方人的样子才行。

其他问题单靠想是解决不了的,斯佳丽也只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就放过了——尽管她知道,它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杰克身上的谜团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随着他的离开而增多了。他的记忆空白,他从北方来到南方,他和菲利普认识,他被凯文带回哈特福德,这每一件事都牵扯着一个甚至几个令她始终不安的秘密,而它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恐怕也只有杰克自己才知道,甚至有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背负秘密的人又很多,但只有他坚持着揭开真相,却不知道这单纯的执着正是让他接连遭遇不幸打击的根源。

还有保罗。虽然她已经对他说了真话,但是说的远远不够。真实是对的,刻意隐藏绝大部分只展示一部分的真实却是错的。因为她怀着的是一个自私的目的,她不愿对他说实话,虽然他不在意,但是她却不得不在意自己对他的隐瞒。瑞特当初告诉她真相的时候以为这是早晚要解决的事情,他只是提出一个被她忽视的问题让她早作准备而已,他不知道这里面还会牵扯到这么多尘封的往事——她也是不可能告诉他的——造成现在这样左右为难的局面不能怪瑞特,也不可能去怪保罗,要怪的那个人不在眼前,她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完全没有目标。再说怪罪其他人对问题的解决没有丝毫帮助,她真正要做

的是尽力补偿保罗这些年受到的伤害,在保罗真正成为有担当有魄力的男子汉以后再告诉他这件事。到那时对自己的父母,他应该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人不会一辈子靠父母,在独立以后对父母的依赖自然就降低了,和父母的感情也会发生变化,不会像以前那么脆弱易断,换句话说就是不会和父母亲一辈子,尽管血缘关系是否定不掉的。他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组建自己的家庭,男孩子在这些上表现得更明显,她一个女人当年还在失去父母保护的时候独自撑起来一个家呢,男人们怎么不行?当然,要是他真的不愿意接受,斯佳丽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妓女和浪荡公子在一起就是个错误,有了孩子更是错误,不愿意负责任把孩子寄养到其他地方是更大的错误,人家孩子要否定掉这个错误,有什么不可以?一个人无权选择上帝注定了的亲人,但是可以选择承认或是不承认他们。她肯定会替贝尔惋惜一下,毕竟她是个好人,可是对那个菲利普,她真希望瑞特能跟她说搞错了不是他的孩子他早就死了,哪怕他跟自己坦白保罗是他的私生子她也能接受。可是,唉,这种事也就是想想罢了。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承认妈妈当年喜欢的就是这么一个不值得喜欢的男人,也不愿意承认贝尔给他生下保罗是不值得的,更奇怪这种人怎么会活得这么好还和瑞特成了朋友——在她眼里男人说的熟人和朋友没什么分别的——虽然瑞特说过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可她还是看不起菲利普抛妻弃子,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看不起他。人就是这样,不仅需要好人的帮助,对坏人也有需要,因为需要靠他们来对比证明自己不算很坏。道德制高点不是谁都能站的,特别是对斯佳丽这种人,其实她们对别人的道德要求往往是最高的。

难说斯佳丽是什么时候有了睡意的,她一觉醒来的时候还佩服自己定力真好,这些事搅在一起进攻她的脑子她都能安然入梦,换个皮特姑姑那样的估计也可以闭上眼睛,只不过是晕过去,多少嗅盐都救不过来的那个程度。

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她,然后又想起了南方的很多人,无论是亲近她的还是对她避而远之的,连印地亚那样处处和她作对的在她的记忆里都变得可爱了,斯佳丽甚至怀念起与她斗嘴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兴许是离家太久的心理安慰作用吧。不过说老实话,自己来北方也有些日子了,这还是第一次怀念起南方的人和事。她以前一直生活在南方不觉得,到了北方才觉出南方的美丽与可爱。她忽然理解了当年兰莉带着安吉拉回南方的动机了,自己的家乡,再怎么不好,也是不会被记忆遗忘的,它会在记忆的柔光中慢慢变得温柔可亲而又朦胧神秘,让人对它越想越爱,更不用说原本就非常可爱的了。他乡是对故乡思念最好的催化剂。人只愿意记住美好的东西,都愿意忘掉不美好的东西。

其实不只是对家乡,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夏日的早晨是充满生气的,模仿

鸟的啼唱让人心旷神怡,那清清脆脆的声音像小钩子,一下一下地勾出了斯佳丽心中所有的柔情。这时候其实是最容易让人淡忘一些事的,比如瑞特的被抓,比如保罗的身世,比如杰克的离开。只要记住另一些事,比如塔拉闪着金光的白房子,比如爸爸跃马扬鞭的矫健身影,比如妈妈身上的美人樱香味就好。斯佳丽就这样待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她想起今天要干什么。

斯佳丽忙着穿衣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闲适一直不适合她,她是被生活追得拼命往前奔的那一类人,安逸对于她不仅是奢侈,甚至是一种慢性毒药了。

斯佳丽换上衣服,没顾上和兰莉打招呼就直接冲出了华尔蒙特家,都忘了叫仆人陪自己去了,也没听见兰莉对着她的背影的嘱咐,直到置身于和太阳一同渐渐苏醒的旧金山城市街道,看着人流如血管中的血液一般川流不息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不认识去邮局的路,钱包也落在昨天换下来的衣服里了。好在她反应够快又够大胆,想起找人问路。虽然心里也在打鼓担心北方人说话她听不懂,甚至还担心那些人会不愿意告诉她,但是她立刻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听不懂的话自己多问几个人好了,不愿意告诉自己再找其他人好了。

可是情况远没有她想象的乐观,或者说不是她想要乐观就能乐观的起来。当初在亚特兰大和那些北方提包客混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他们说话她听不懂,双方虽然只是酒肉之交但起码在沟通时还是没有障碍的。谁知道现在到了北方变成她说话人家一头雾水搞不明白了,她问的几个人还都是很有礼貌的,耐着她以为随时爆发的急性子跟自己说“对不起,女士,不知道”。可是斯佳丽现在要礼貌有什么用?虽然她发现北方人的性格也不像在南方时听到的那么夸张,但是现在温文尔雅对于她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一时性急,都忘了自己走到哪里去了,旧金山她来的这些天都没有怎么出门逛过。一急就更没有注意了,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刚好经过正要从她面前走到身后的一个人。本来这属于添乱的意外,斯佳丽说一声对不起也就赶快走了,但因为那人低着头行色匆匆,斯佳丽撞到的是他的帽子,差一点把它撞掉在地上,所以她不由得站住了,顺其自然地打量了一下他。

剪裁得体的衣服光看面料就知道价值不菲,但是大热的天却戴着个深色的绅士帽捂汗,还戴歪了,显得有点滑稽,斯佳丽看到就有种想笑的冲动,但她还是忍住了,毕竟这帽子也是她撞到的,连忙先低头道歉:“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有些猝不及防,兴许是他感觉到斯佳丽的口音和当地人不一样,于是停住了脚步,微微侧了一下身子调整被撞的变了形的绅士帽,把它戴端正,然后又觉出天气和这个东西的水火不容,顺势摘了下来,向她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脱帽礼,斯佳丽也只好客客气气地还礼,在心里无奈感叹怎么又遇上一个礼数架子,还是个歪了的礼数架子,挂不住真正的翩翩风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