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温热的手绢被递了过来。她抬起头，从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迪森的一脸哀戚和怜惜。他静静地等着她把眼泪擦干，伸出了自己的手，把她拉到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其实，真正要道歉的人，是我。”她很少愿意在他面前流泪，这一次她却丝毫不在乎了。在一个人面前尽情地哭说明了对这个人的信任，可是他却自认无权享有这份信任。

“我没有想过你会把自己折磨得这么苦。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在战争里丢了一段感情，就想着用另一段感情来填补自己的心，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没有权利去判断另一个人对你的感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我还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只想着用自己对你和安吉拉的好来俘获你的心，却做出一副不求回报的样子来给你压力逼你就范。我不该自以为是地告诉你我对你丈夫的死一点也不在意，对我的前妻也不在意，那不是忠诚也不是坦然，那只是我自我膨胀的结果。你离开我也是对的，我一点也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你，却大言不惭地说我爱你，真正不值得你爱的其实不是你的丈夫，是我。”

“你别这么说。”兰莉想说话，却被迪森阻止了。他放开了她，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忍心看我这么折腾自己，你是好人，可我不能再妄想利用你的好心肠来乞讨你的爱了。我努力忘掉自身的罪孽，努力做出对你好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卑劣地希望你能改变心意，接受一个远远比不上你的纯洁心灵的人。可是你没有，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看清楚了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这样的一个我，怎么还配留在你身边？可是我终究会补偿你的，虽然我不奢望可以得到你的原谅。”他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是对自己道德的残酷宣判，也是对自己好不容易才可以获得的爱情的告别。

他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起身，没想到手却被紧紧拉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触觉，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甩掉它，可是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我，真的已经不怪你了。我只是想你以后，别再这么看轻你自己了，也别再把我放在那么高的位置了。”

以后，他们之间竟然还会有以后？迪森难以置信地看着兰莉眼中的温柔笑意，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迪森，亲爱的。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那时候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就算后来发生的事我都没想到，我恨你，恨北方，恨我看错了人，可是心里那种感觉却一直挥之不去。我觉得自己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我不愿意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丢掉我原来的样子，所以我逃走了。你说得对，我是害怕，害怕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想留住我的样子，重建起一个完美的自己，可是我失败了——就像我的家乡

南方，新的和原来的是不可能一样的——用斯佳丽的话说，我是被爱情打败了。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可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掉你，就算你在我眼里是冷血无情的也一样。我知道这就是我对你的爱，可是我不敢承认，我以为我永远不会爱上一个我发誓要恨一辈子的人，其实只是因为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而已，就像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缪斯女神。没有人是完美的，以前的我不能容忍这一点，现在我却已经愿意接受了。我也要谢谢你，你也让我认清了自己。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都不是对方心目中完美的雕像，可是我们愿意承认彼此相爱，这就够了。”

“你真的，真的，愿意接受，我？”迪森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只要你愿意承认，我并不是那个完美的替代品。”兰莉站起身，紧紧和他拥抱在了一起。

“现在，我欠你的，真的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迪森轻轻地在她耳边嘟囔，一点也不是欠债者应该有的语气。

“我应该说爱情里没有谁欠谁吧，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记下你这句话了，以后你要是反悔了就有把柄落在我手上了。再说难道你不打算还？”兰莉歪着头看着他，调皮地笑了。

“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赖账了。”迪森也笑了，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个星期斯佳丽都过得特别充实，尽管她其实一点也不愿意这么充实的。迪森拿回来的宾客名单短得让她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居然都不够拖到地上的，而关于那些人癖好和禁忌的记录又长得让她再次怀疑自己的眼睛——世界上的人只是多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是这么个千姿百态的多法？她真觉得自己这几天看过的文字量比前面二十八年都多，这些东西对她的折磨可比在查尔斯顿装淑女大多了。淑女装不下去了可以不装，可是那些贵人怪异的生活习惯她背不下去也得背。虽然都是为了瑞特，可是——好吧，她这才发现，只要瑞特一离开自己身边，自己就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于是为了以后的安宁，她硬是逼着自己用一整天时间把那些速记员都头疼的好恶记录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兰莉看她辛苦一直劝她要有针对性，不用全部都记住只要能对上号就好，毕竟一场聚会时间也不长不可能总是碰到客人们不喜欢的事。她知道兰莉是想帮自己，可她总是担心会有遗漏；迪森也说只要记住地位最高的几个人就行了，可她现在对一切明面上的头衔都不信任了，谁更有权力手段更高可不是几个头衔就能看出来的，瑞特的话让她明白了不能小看任何一个人。她仿佛一只惶恐的蜘蛛，在头脑中编织着最细密的网，生怕会漏掉任何一只经过的飞虫。

可是蜘蛛网最需要的其实是黏性，一触即溃的枯丝再多再密也是没有杀伤力的。

这一点斯佳丽当然也知道，否则就不会在这几天如此频繁地去催兰莉教导自己如何提升吸引力了。她不愿意打断兰莉和迪森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感情交流，而且真心地替他们两个高兴，可是眼下她实在没有祝福的闲工夫。好在兰莉善解人意，迪森又宽宏大量，关键是他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所以斯佳丽的要求他们也都尽量满足。

宴会的筹备工作都已经到位了，斯佳丽觉得北方人不管怎么说办事效率确实很高，可能他们大多都是急性子。不过有兰莉的把关，整个装饰工程的进展一直都在掌控之中，最终的效果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因为时间实在太过紧张，所以兰莉虽然对细节有更高的要求但也只好将就了。除了她本人，没有人对此抱有任何遗憾。斯佳丽对她表现出的执着追求叹为观止，这甚至超过了她对于华丽的宴会会场的赞叹。艺术家什么样她没见过，如果世界上真有的话一定是兰莉这样的。斯佳丽觉得自己这一点和爸爸杰拉尔德还真像，虽然自己没有知识，但敬佩有知识的人，同时一点也不为自己书念得少而自卑。自己没有，但是可以快乐地欣赏别人的拥有，这才叫真正的乐观。当然，她比爸爸差远了。

可是现在，一想到爸爸，斯佳丽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和妈妈之间那令人扼腕的婚姻。再也没有比得知自己不是父母爱的结晶而只是责任的产物更让人伤心欲绝的了，要是她当初不知道这些多好，要是嬷嬷没有把它告诉她多好，要是——算了，自己已经全都知道了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既然自己无权指责这一场错误里的任何一个人——如果说她有权利这么做的话，那么韦德和埃拉就更有权利了——就别再想它了。

可是不想又不行，尤其是当面对保罗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给自己打气暗示自己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不会怎么样的，她的财产不会被夺走，塔拉也不可能改名换姓，可她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有可能的话她宁可用钱来换内心的安生。她可以对雇来的犯人和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不讲人情不择手段，可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以前她从没对小孩子有过区别对待，而是“一视同仁”，于是两个亲生骨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她避而远之，这种局面一直到她生病以后才有所改变。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是就在她准备改变自己的时候上帝却不愿意给她这个机会，错误已经铸成弥补也无济于事；之后她先是遇到了杰克，他们一开始的关系如果严格定义也只能用“互相利用”来概括，到后来却越发牵扯不清了；保罗也是，她本来只是把他当成讨好瑞特的筹码，一点也不喜欢他，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还一度抱怨他给自己找麻烦，可是抱怨归抱怨，真要她下狠心去告诉他真相她又害怕会伤害到他，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