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恋爱

刚刚下了雨,山路上很是泥泞,他们穿着雨靴,而我当时恰好只穿了一双便鞋,此时脚已经湿透了,一瘸一拐地在跟在他们后面,看着这一个接着一个的脚印,心里头不知为什么,恍恍惚惚茫茫的,其实这半年的生涯,都有点茫茫的感觉,因为跟自己从前生活相差太远了,远到无法想象,可以说,这半年来,我手下杀生的生命比自己从前杀过的白老鼠都多,然而……

好像也麻木了。

我抹了一把脸,抬头看了看周围,烟雨朦胧,周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南北,因为是暗夜,没有光,只能深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天气很冷,是那种阴森森的冷,很容易让人想起鬼怪之事,然而这半年杀了这么多人,倒也没想到鬼怪之事,此时看这种情形,忽然想起在日本幼年时候,爷爷给我讲过的故事,不由好笑起来。

“齐藤君,齐藤君。”有人在前面叫着我的名字。

我擦了一把脸,然而却又被雨水打湿了,不由皱了皱眉,好歹看着前面恍恍惚惚的有光,忙快步走了过去,谁知前面似乎有光,然而走了半晌,却也接近,心里不由着急起来,叫道:“喂,你们在哪儿?这里不认路。”

对方没吱声,可是前面暖黄色的光却隐隐绰绰地闪烁着,仿佛在指点什么。

我皱了皱眉,向后看了看,又向左右看了看,感觉也没什么好走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就这么走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到达,不由着急起来,喊道:“喂喂,你们干什么呢?快过来接我,我是齐藤啊。”

那光听到这话,忽然不闪了,一下钉在哪里,我心中暗喜,忙快步走了过去,刚刚走到那边,却发现那盏灯居然是凭空出现的,后面压根就没有人!

没有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脑袋“嗡”地一声,盯着那凭空出现的灯,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来——刚才叫自己的那句话,不是日语,而是支那语,支那语!

也就是说,这盏灯的背后……是支那人?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盏灯,忽然见那盏灯背后的脸显出来,正是第一个被自己活体解剖的美丽女孩!

“啊——”

我脚下一滑,便咕噜噜地滚下了山崖,这里其实并不陡峭,所以只是不停地翻滚着,翻滚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下碰到了一块巨石,头上剧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茫茫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是噩梦,梦里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是追逐,全是杀戮和血腥,我不停地追逐着,奔跑着,直到有一天,被追跑绊倒了,一下磕在了地上,这才睁开眼。

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怎么说呢,我很难形容,如果让我形容的话,就像是我小时候,那个时候父亲还活着,母亲没有改嫁,我躺在榻榻米上,被母亲的饭香叫醒,睁开眼,心里是快活着的,却又懒懒的,只盯着窗外的樱花盛开,鸟儿鸣叫着,一阵风刮过来,鲜花从窗外飘了进来,花瓣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了被套上,一片片的,像是墙上挂着的壁画,妈妈的声音传来:“齐藤,快起来,要迟到了,饭菜都煮好了。”

“啊。”

我答应一声,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吱呀”被推开,一个包着白头巾的支那女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看到我,畏惧地犹豫了一下,却终于走了过来,明媚的春光映着她的秀脸,美丽的宛如母亲的脸,她对我羞涩地笑了笑,开口道:“你醒了,快吃饭吧。”说着,把那碗小米粥放在了我跟前,退后两步,见我一直盯着她瞧,“嗖”地一下转身,飞一般地逃走了。

我的心,忽然疯了一般跳动起来,我想我怕是要恋爱了。

日子忽然变得飞快起来,我好得却很慢,明明没什么伤,却十天才下地,在此期间,我了解这一家人,这是一家三口,女人的丈夫是个雇工,经常去地主家做短工,家里还有个婆婆,年纪大了,说话有些不清楚——纵然清楚,我也听不懂,倒是那个女人,因为经常交流的缘故,我的汉语居然流利了很多。

女人真的是个美丽的女人呐,像是一朵花一样,在我们家乡的时候,我竟然从来没发现这么美丽的女人,医科大学里当然也有漂亮姑娘,可是他们是城市里的塑料花,人工的精致美丽,花枝招展,她却不这样,她是乡野里盛开出来的,自然的,带着泥土的芬芳,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女子。

恋爱的过程是相当愉快的,我竟也没想到自己这样的一个理性的医生,会如此浪漫而纯纯地恋爱,我似乎很满足于每天早上,她送餐的时候一些断断续续的交谈,她隐约地知道我是个日本人,可是从来不肯提,每次提起来,总要打岔,而我更不愿意提,想起在部队医院的生活,简直是不堪回首的地狱,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不乐意提起那些,连同那个可憎的日本军官的身份,人真的很容易遗忘,没到几个月,我就把那些黑暗的,有的没的的事情全部遗忘了。

我忽然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哦,怎么说呢,就像是没来中国之前的那个帝国医科大学的高材生,那个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大夫,女人很聪明,总能从我那不流利的汉语里,听出更复杂的东西,比如说,我跟她谈起我们家乡的樱花,樱花总是不长久的东西,很短暂,很容易飘落,这个世界上所有好的东西,总是琉璃脆,就像《源氏物语》里的种种悲戚之美。

女人大概没看过《源氏物语》,对我说的所谓“琉璃脆”也是不懂的,不过她很聪明,听到这话,笑而不语,第二天,便会拿一个破碎的碗给我看,问我这是不是“琉璃脆”,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哈哈大笑,好吧,我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可是我们乐意在一起,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这就是所谓的“爱”吧,我没想到,因为做医生的缘故,我的生活里罗曼蒂克的东西总是少的,但是每想到在异国他乡,却忽然遇到了这样的奇迹,每当想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事实证明,我这么想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很多时候,该来的总会来的。